“儿童文学博士文库”的出版,既是对儿童文学专业高层次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的有力支持,同时也是促进新时代儿童文学理论发展的有力举措。我们欣喜地看到,新世纪以来我国自主培养的这一大批儿童文学博士生,正在成长为新一代儿童文学理论工作者,他们中的拔尖人才,已成为当今知名的理论批评家、作家、出版家与阅读教学专家,是中国儿童文学新一代的理论批评、学术研究、学科建设的接力者、*跑者。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儿童文学理论家 王泉根
童年之神
——从彼得·潘说起
美国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认为,伟大的艺术作品的特性在于,其隐喻技巧以及交叉重叠不仅具有惊异价值,而且还富有启发性的真实感。这两者的结合就产生了“有效的惊异”。艺术作品中隐喻的转化使得看似有限的符号意义扩展到整个经验范围内,从而具有认知的经济性和简约性功能。神话则是外在的现实和人的内在困境的回声,也就是说,神话只要是恰当和合适的,就能够为通过故事化的情节和人物形象来体现和表征人类困境提供一种现成的外化手段。自然,神话也具备了艺术创造的经济简约功能,即用一种适当的形式来表征复杂事物的结构,为人类提供了一种能够共享的出路。如果略嫌杰罗姆·布鲁纳的表述过于专业和陌生,我们并不需要舍近求远地去寻找古神话的宝库来印证,无疑,在儿童文学中就有现成的例子。
《彼得·潘》诞生一百年来,年复一年永不停止永受欢迎地在金光闪闪的圣诞节上演,这本身就像一个神奇的神话。更加神奇的是,不只是英国的孩子喜欢《彼得·潘》,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欢;还要神奇的是,不只全世界的孩子喜欢,全世界的大人也喜欢。大孩子詹姆斯·巴里把希腊神话中潘神一词做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孩子的姓。
查阅《神话辞典》有关于“潘”的详细介绍:潘是阿耳卡狄亚的森林和丛林之神,出生时,浑身长毛,头上长角,有山羊的蹄子和弯鼻子,有胡须和尾巴。他母亲看到婴儿的长相,惊恐中把他抛弃。但是孩子的模样引起众神发笑,大家全都很喜欢他,允许他加入神的行列,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潘。在古希腊人的观念里,潘是位快乐的神。他徜徉于群山之上和森林之中,和神女们一起翩翩起舞,吹奏着他自己发明的芦笛。但是,他有时不喜欢别人打搅他,他也离群独处。他会使那些扰乱他清静的人感到“丧魂落魄”的恐惧。希腊人相信,只要他大吼一声,军人们就会纷纷逃跑。因此,在许多地方,潘被尊奉为助战之神。
对照“潘”的资料,熟悉《彼得·潘》的读者一定不难发现巴里从这个希腊神那里得到了诸多灵感。巴里当然给潘整了容,彼得·潘只是一个一口乳牙、看着惹人疼的孩子。他也不是被母亲抛弃,而是一出生就从家中逃出来,逃的时候必定不是用腿跑,大概是一眨眼就从婴儿室里飞了出去,谁叫他的父母让他听到要他长大,计划着让他变成什么什么样的人呢?他也是离群索居,“右手第二条路,然后一直向前,直到天亮”,这个地址的尽头会有一个岛在眺望着潘的归来,这个岛叫永无乡,概念的性质大致相当于陶渊明的“桃花源”,但内容完全不同。彼得·潘也和仙人们住一起,这些仙人却是从婴儿第一次的笑声而来的,婴儿的第一次笑声会裂成一千块,这些笑到处蹦来蹦去,仙人们就从此产生。彼得·潘收留一些不愿长大的男孩子,他们从家里逃出来,和彼得·潘快活地住在永无乡,彼得·潘就是他们的队长。彼得·潘也像潘神一样喜欢吹芦笛。他也保留着潘神快乐的品质,一不留神,他就得到好多女孩的亲吻。他的笑声也动听极了,每次笑还是婴儿第一次那样的笑声,或者说每次笑得快乐美好如同第一次微笑。这毫不奇怪,因为“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大,只有一个例外”。童话开篇这句话就是彼得·潘的名片。他是全世界孩子——那些没有长大或者已经长大还记得童年的人——共同的神。
正是这篇童话在取名和构思上与神话的血缘关系,一个神话人物出现在童话中,神奇开始了,布鲁纳所谓神话具有的经济简约功能或许因此更加突出。
在汉语文化中,陶渊明虚构的世外桃源象征了成人对远离纷争、和谐相处的美好世界的向往,“世外桃源”从此成为历代心灵超脱俗世羁绊的理想驻地,这个词语从而具有强大的概括性,这是从艺术上或者想象上为不堪战乱蹂躏之苦的人们寻找了一种精神上的出路。它产生后,就如同神话一样成为模式,牢固地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中。这就是布鲁纳的神话经济简约功能。
《彼得·潘》同样具备神话经济简约功能,又因为它表达得更加巧妙更加深邃,从而使这种功能的传达更加立体。总的来说,巴里的《彼得·潘》象征了人类对永存美好的童年的无限神往。
一、彼得·潘来了
巴里的叙述策略是和感情同步开场的,故事充满家庭甜蜜气氛的开始便渗透出某种谁也无法阻挡的东西到来的感伤。“所有孩子很快都知道他们将要长大成人。温迪是这样知道的:她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花园里玩,她摘了一朵花,拿在手里,朝她妈妈跑去。我琢磨,她那个小样儿一定是怪讨人喜欢的,因为,达林太太把手按着胸口,大声说:‘要是你老是这么大该是多好呵!’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可是,打那以后,温迪就明白了,她终归是要长大的。人一过两岁就总会知道这一点的。” “要是你老是这么大该是多好呵!”这是一个爱的愿望,而且是一个大人深爱的愿望,希望时间能够停步,永远存留住这一刻的美好,就像看见花开,我们希望这花永远这样怒放下去,永不要凋零,但是我们谁都知道不可能,除非这朵花是非生命体的假花。童年也是如此,这是生命的清晨,是清晨里的朝露,是花朵里的金粉,但是人无法永远停留在这个最美好的一瞬,一天总是还会有烈日当头的正午和暮气四起的黄昏,接着繁星满空的夜晚。也如一年中春天只有一季,后面必定次第跟着夏秋冬,生命永远在轮回,时间永远在飞逝,不会因为某一刻的美好就因此变慢或者停止。永远不会!
但是正因为这根本无法做到,人们才会那样强烈地渴望真实拥有,达林太太才会发出痴人之语,希望自己的宝贝永远这样天真可爱,永远留在爱和美的国度里。
这种淡淡的感伤情绪事实上若隐若现遍布整篇童话,即便在孩子们狂欢的时候。连凶残的海盗胡克在某个瞬间都依稀记起自己也曾是一个可爱稚气的孩子。达林太太唇边那个神秘的、谁也得不到的吻最后原来是留给彼得的,她心匣里最里面的那个小盒子原来是她藏紧自己童年秘密的地方,那当然也是为彼得而留的。达林先生大概永远记不起自己的彼得了,但是在生活中他除了会猜股票,或多或少还保留了一点孩子的天真。尤其是孩子们都飞走后,他住在狗舍里,搬着狗舍上班,发誓孩子们不回来,他绝不离开狗舍。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惩罚——住在狗舍里——有多么崇高舍己,要一个搞得清股票的人兴致勃勃住在狗舍里,实在得说这个人还不算不可爱。当然,不管怎样说,他与彼得无关,哪怕他小时候也可能飞过。
这样,巴里就把这些淡淡感伤像魔粉一样撒在这些成年人的眼里,尽管这是一个关于孩子们的童话,大人们一点也没有成为道具,他们的存在像一道背景,凸现了一个更加真实更加美好的世界,那就是与这个成人世界并存的,然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