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老成都》:
华西坝上又是另一番风景。成都城南的华西坝,有一大片负郭良田。自20世纪之初开始,这里渐渐矗立起了一幢幢中西合璧的洋楼。五个基督教教会办起了教会学校华西协合中学,1910年又开办了华西协合大学。这是一所综合性教会大学,内设文、理、医、牙、教育诸学院,尤以医科、牙科、制药和理科称雄。成都人开始时称华西协合中学为“五洋学堂”,是很带了些好奇目光的。
华西坝的新鲜之处,首先是它的建筑。这些洋房大都是西洋结构,又是中国式的屋顶,流檐飞角。洋教士在华西坝先后修了三十几幢洋楼,唯有钟楼是哥特式的尖顶,这在成都是稀罕的。华西坝的群体建筑自然有序,但它们不是庙堂之序,而是散落之序,是一种开阔的思路。小洋楼们散落在草坪花木藤蔓之间;钟楼是教学用的,它的附近有嘉德堂(生物楼)、化学楼、赫斐院(数理楼)与嘉德楼(教育学院),又成南北对应。重头戏都在北侧向西至医科大楼,南面显得空虚,洋人把它规划成大草坪,成了坝上学生们的足球场,或许当年这可算作成都第一大草坪。华西坝的西洋风情犹如世外桃源,这里没有三教九流的茶馆,袍哥军阀也不来染指,成都人似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别样的世界。
华西坝上通用的语言是英语,学生们私下的闲谈也是中英夹杂。有些洋教师在成都还很有名气。加拿大教师沈克莹,身高约2米,成都人称他为沈高人。美国人丁克生,又是洋人中最矮的,才1.5米左右,诨名丁矮子。丁矮子管理华西大学的奶牛,养奶牛的坝子上又有钢琴房,因此“对牛弹琴”是华西坝一景。丁矮子在成都的出名,除了他的矮,还缘于他的满口成都话,甚至他还很会“展言子”。会成都话的洋人还有加拿大人文幼章。出生于仁寿,长大于乐山,回加拿大大学毕业后重返四川传教、教书的文幼章,满口乐山、仁寿、重庆、成都方言。
抗日战争时期的华西坝成了大后方高校集中地之一。南京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中央大学医学院、北京燕京大学、济南齐鲁大学迁来华西坝,成为有名的“五大学”。外地迁来成都的高校有七所,数千学生来到成都求学。除了本校学生外,对无校读书的学生,省教育厅分配至成都各高校借读,这是战时的权宜之计。
成都成了战时中国的文化都市。名人会集,灿若群星。华西坝上留下过李约瑟、海明威、斯坦贝克、费德林的身影。陈寅恪、吴宓、钱穆、顾颉刚、吴芳吉、魏时珍、蒙文通、吕叔湘、缪钺、罗玉君等名教授纷纷来成都任教,汇成学术巨流,程门立雪,学术高张。坝上五大学“开门办学”,成立了“五大学教授座谈会”,经常举行学术讨论会。五大学的学生可以在各校自由选课。最受学生欢迎的便是陈寅恪先生的选修课。他所开的课为“唐史”“元白刘诗”。穿长袍马褂,一手拿包着书本、讲义的黑布包袱,另一只手拿一瓶冷开水的陈先生来了,他步入教室,开始讲课。助教容媛女士也入后座。她是容庚先生的妹妹。陈寅恪先生学识精博,通贯中西。他的课总是连窗外都站满听众。先生时患严重眼疾,一上讲台便双目微阖,讲解时旁征博引,内容精辟,学生笔记不需整理,便是一篇文章。
吴宓先生在燕京大学执教时,孑然一身。据当时就读于成都燕京大学的唐振常先生回忆,吴先生与学生同住文庙街上华阳县文庙内的男生宿舍,只身一人住一小屋,行李简单,书籍无多,孤灯如豆。见过先生的人,总难忘他那踽踽独行、喃喃自语之状。先生对西洋文学有极深的造诣,他讲“西洋文学史”不用讲义,从头至尾,以英文讲述,甚至连书都不看,真可谓大师风范。
金陵女大的程千帆、沈祖棻夫妇也是深受学生爱戴的师长。沈祖棻是当代著名词家,她的“词选”课吸引了众多华西坝内外的听者。爱好诗词的学生们还组成了正声诗词社,聘请程、沈夫妇及同在金大中文系任教的高石斋、刘君惠教授为指导。在沈祖菜的悉心指导下,跟着她学词的几个学生都成绩斐然。他们呈交的习作,沈祖棻总是仔细修改,好的加点加圈甚至密圈,不好的加以批示,指出疵病所在。师生们在《正声》上刊出诗词,影响颇大。其中沈祖菜的六首《浣溪沙》,后来收入《涉江词》一书。黄裳先生评论说:“随着时局急剧的发展变化,词人笔下日益减去了纤细轻柔的韵致,终于出现了‘眦裂空余泪数行,填膺孤愤欲成狂’这样的声音。”
战火纷飞的年月,大后方成都滋养、庇护着国家的精英。流亡而来的大师们在备极艰辛的颠沛流离中,对抗战表现出坚持到底的精神与气节,不废所守,敬业守道。他们也使成都见识了大师的风采,给地处内陆的封闭的成都带来的影响必定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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