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那时的先生”的“那时”指民国时期,先生则主要指大学校长、大学老师和学者。
本书列叙的先生包括马相伯、辜鸿铭、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李登辉、陈独秀、弘一、马一浮、周诒春、萧友梅、谢无量、丁文江、钱玄同、李大钊、梅贻琦、陈寅恪、晏阳初、胡适、陶行知等二三十位,依年齿大小分先后排序。这里只选列了部分先生,并不系统。
所选文章均来自本社出版的《文史资料选辑》和《中华文史资料文库》,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口述史资料库。
与一般创作和编写不同,本书均为“亲历、亲见、亲闻”的“三亲”文章,作者或是传主的亲戚朋友,或是传主的同事学生,所述多属亲身经历或亲见亲闻,人物有血有肉,仿佛亲闻謦欬;事件绘声绘色,仿佛亲临其境,其感性和鲜活是其他类型的历史文本所没有的。也正因为如此,这些文章可以补文献所阙,匡正史之误,给研究民国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事业、学术和思想提供宝贵史料。
本次编辑增加了部分人物插图。
编 者
本书为“插图版文史资料精选丛书”之一。所编皆“三亲”文章,所记录对象为民国时期著名校长、教师、学者,包括马相伯、辜鸿铭、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李登辉、陈独秀、弘一、马一浮、周诒春、萧友梅、谢无量、丁文江、钱玄同、李大钊、梅贻琦、陈寅恪、晏阳初、胡适、陶行知等二三十位,文章均来自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文史资料选辑》《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等丛书。所述多亲身经历或亲见亲闻,拾书刊所遗,补文献所阙,给研究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提供了宝贵史料。
我所知道的辜鸿铭
辜鸿铭这个人,现在的青年,大概是很少听到过他的名字了。可是从清朝末年以至民国十七年(1928) 他在日本逝世, 他却是国际上和国内学界很有名的人物。从前有些人的笔记还提到 过, 上海租界公司“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的规定,还是因为他 跟外国人开了一个玩笑, 外国人才自惭理亏而废除了的。解放前的大学英文选读有一篇《一位哲学家》(A Philosopher),就是一位外国文人描述他会见这位 先生的文章。我在北京大学 英文系肄业时,从民国七年(1918)到民国九年,我们 班的英诗, 都是由他担任的。 在全班同学中,他比较注意 我。他曾在班上骂学生可分 为两类, 一类是“臭虫”,一 类是“毒虫”,我和同班的罗 家伦则属于后者。我大学毕业后,一面在北大任讲师, 一面还常到椿树胡同他家里请教,和他的家人也常见面。为了减轻他的家庭负担,民国十二年(1923),我还曾请他失业的大儿子辜守庸到我所主持的砺群学院教英文。因此,在北大同学中,我和他父子比较熟,对于他的事迹也多知道一点。
辜鸿铭(1856—1928),福建同安人,名汤生,号汉滨读易者。他是清朝第二批派出洋的留学生,先后留学英、法、德等国,精通数国语言。出国时年纪很小,还不到 20 岁。回国后曾为张之洞幕僚,曾任过清末外务部左丞。据辜守庸所说,他还曾当过海关监督。辛亥革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他政治态度极为保守,推崇孔子学说,宣扬封建思想,反对新文化。
辜鸿铭由于跟随张之洞的缘故,在广东居留很久, 有十五六年。所以他虽是福建人,讲起广州话比我这个新会人还好。京师大学堂时期,他就在该校任教, 京师大学堂改为北京大学, 他还是拖着长辫子, 穿着古老的长袍马褂上讲堂讲英语。直到了民国十年,英文系主任胡适才把他停聘。他在学界的建树与比他早一批出洋的严复不同, 严复致力于启发国人的思想,所以专用古文翻译《天演论》《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等有思想性的名著,以及与思想方法有关的《名学浅说》《穆勒名学》等书。辜鸿铭则致力于替中国社会辩护,而攻击外国人,所以他专用英文写作。他的英文散篇居多, 成本的只有《春秋大义》是出版了的,至于翻译的《四书》及自著的英文文法,则始终没有完成,也没有印行。这两部未完的著作的打字稿,辜守庸曾送我一份,抗日战争时随同我的其他书籍一起散失了。
辜鸿铭教书并不算好, 可以说漫无系统。他在堂上很少说英语,发音带点苏格兰音,t 音每每读成 d 音,这是因为他是在爱丁堡读书的缘故。我到他家里请教,他也很少用英语和我谈,谈不了几句就又改用北京话或广州话了。我见他和日本人谈话,也 是时而英文,时而日文,时而北京话,从没有自始至终纯用英 语。有一次梁敦彦去探望他,我在旁边听他们谈了半天,始终没有谁用过一个英文字, 而他们都是留英时的老同学,而且梁敦彦 还是当时的老外交家, 论理该可以大用特用英语会谈的哩!他教 人学英文,最重视背书,他尤其劝人背诵《圣经》,他认为《圣 经》是最纯粹的英文, 也是最好的英文。他自己能背诵的东西不少,《 圣 经》与 诗 歌,固 然 不用 说了,像 Carlyle,Ruskin, Matthew Arnold 三位散文大家的文章,他也能背诵许多。他对于 Ruskin 尤其喜欢,所以他的英文风格及音调, 据我看就很有点和 Ruskin 接近了。他的英文是别有风格的,虽全篇组织不很紧严, 可是逸趣横生,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例如他骂外国人对我国的经济侵略,屡次用过这样的语句: “我们四万万中国人,不是为供 你们做买卖而生的。”(We four million Chinese are not born for you to trade upon. ) 外国人讥笑中国连年内战, 是一个没有组织的国家,他则调皮地说: “这是我们兄弟比武,等到练好把式, 就要和你们外国人干一场了。”中国的纳妾制度, 当然是封建社会的野蛮制度, 但当外国人讥讽到这点时,他就诡辩说,这是中国文化的结晶。为什么呢?他解释说:“人类最崇高的道德, 不是自我牺牲吗?而女人所最珍贵的不是丈夫对自己的爱吗?可是中国的女人,不少为着丈夫的嗣续,宁愿牺牲丈夫对自己的爱而为他纳妾, 这是何等崇高的牺牲精神!这样崇高的德性是西方的女人所能梦想到的吗?”像这样的俏皮话,在他的文章里面很多,可惜不能记清他英文原文的词句了。
民国六七年间东交民巷的各国公使对当时的北京政府, 凡事多采取联合行动,组织成外交使团而以英国公使朱尔典为其领袖,于是朱尔典对中国人的态度,更加骄横倨傲, 目空一切。辜鸿铭对于他的傲慢十分讨厌,时常当面或在背后, 把他挖苦。在一次私人宴会上,朱尔典的太太对辜鸿铭太太说:“你的老爷时常骂我的老爷, 以后还这样我可不能答应了。”辜鸿铭被这句话激怒了, 叫人对朱尔典太太说:“你的老爷我尚且不怕,难道我会怕你?”等到朱尔典卸任回国,辜鸿铭拉一位外国朋友作陪,预先在东车站门口候着。朱尔典乘汽车到了车站, 一眼望见辜鸿铭, 就知道不妙, 匆匆忙忙和一群送行的人握握手后,就向站内 走去。辜鸿铭一面紧跟着他,一面念诵着英诗名句:“A man of high thinking smiles at that for all that and all that. ”(虽有那么一 切那么一切,一个思想高尚的人只是好笑。)把朱尔典弄得异常 尴尬,只好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火车避他。
辜鸿铭专好攻击外国人,可是英国使馆对他似乎很有敬意。 民国十三年抑或十四年,他的朋友们在他家里搭台唱戏,替他做生日,英国使馆也派侍从武官领着十多个英国士兵来祝寿, 由我 替他当招待。那班英国人也照样按照中国的仪式, 向寿幛作揖三 个,可是举手过顶,弯腰过膝,姿态煞是可笑。
对于辜鸿铭的英文,我们英文系的学生是佩服的,对于他骂 外国人的话,我们都觉得痛快, 可是对于他的保守思想、顽固脑筋,我们真不敢恭维。他对于一切新兴事物都成见很深。对于新文化运动, 他始终反对,认为这是一班留学生“用花言巧语, 哄 骗社会”(use flowery words to fool the public)。对于学生办杂志、 写文章,他也反对,认为年轻人,见解不成熟,写出文章会贻误 苍生。他在我们的班上说过, 他留英时曾和两位同学相约(其中 一位我记得是汉学家 Giles),不到四十岁不发表文章,后来他们 三人果然都做到这点。他也常说,只有死猪、死猫、死狗才浮在 水面,金银珠宝是沉底的。又常引述张之洞的话教诫我们:“有 官气的该打,有名士气的该杀。”对于学生他只希望他们好好读 书, 国事无论怎样, 也不要多管。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要像广东戏 里面的落难小生“上山学法”,等到学成本领,再出台时就会由 小生改换小武扮演,在大锣大鼓声中才出台了。
对于五四运动、六三运动、学生火烧赵家楼, 罢课演讲,要求罢免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宣传抵制日货,他没有公开反对,可是在私人宴会中,曾表示不赞成。这事不知怎样被罗家伦知道了, 在班上提出质问, 把他气得两眼圆瞪,当场把罗家伦逐出课室外,不许他再在班上听课。
他的汉文基础,原先并不很好,出国时还没有把汉文搞通,回国后才努力自修。由于大家都知道他的汉文不行,所以他在武汉张之洞幕僚中,有一晚乘兴写出第一篇文章, 自己称为得意,第二天给梁敦彦看,梁为之大吃一惊,对他说:“汤生(辜鸿铭别名))你真不是人呵!”总之他的中国学问并不深邃,人所共知,然而他却认真向往中国古代的文化,以至成为出名的守旧顽固分子,这确是难于理解的事。他守旧到连极普通的新名词也不肯用,甚至“对于”“关于”等词,他在讲北京话或广州话时,我也没有听见他用过。对于许多翻译过来的名词,他都认为不妥。例如“physics”他就认为不应译作“物理”或“格致”(中国最初把物理叫作格致), 而应译作“阴阳”。“chemistry”也不应译作“化学”,而应译作“五行”,因为它是讲“相生相克”的。军队上和学校里所用“立正”一词,他也认为不妥。他说这是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从东洋文直搬过来的,并不正确,因为英文“attention”并没有站立的意思。他主张“立正”应改为“听令”,这不特在意义上比较正确,而且在发音上也比较响亮,威武得多了。
不过,平心而论,从清朝末叶以至北洋军阀及国民党统治时代,甚至可以说,直到全大陆解放的头儿年,中国人不是害怕西方,就是崇拜西方,而他却居然公开藐视西方,想借区区
一管钢笔来替中国人民争面子,虽则于事实无补,而就爱国主义观点来看,似乎还有一节可取。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目 录
1 爱国老人马相伯先生
17 我所知道的辜鸿铭
24 纪念蔡元培先生
35 章太炎先生东京讲学琐记
39 章太炎先生晚年在苏州讲学始末
46 回忆梁启超先生
53 忆东南大学讲学时期的梁启超
67 复旦校长李登辉事迹述要
89 我所知道的陈独秀
143 弘一法师
162 马一浮事迹侧记
191 记清华老校长周诒春
205 记著名音乐教育家萧友梅
216 记谢无量先生
223 我所知道的丁文江
232 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
253 回忆李大钊先生
259 我所了解的梅贻琦
271 历史学家陈寅恪
290 晏阳初与平民教育
312 胡适之先生逸事
327 追求真理做真人
352 北京大学感旧录
395 北大教授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