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喜欢机器。先父曾为军人,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三十七团,团部后院有一个很大的废旧汽车留置场,停满了退役下来的汽车。那些车曾经历硝烟弥漫的战场,千里运输、负重爬坡,如今英雄迟暮、垂垂老矣。它们长年累月风吹雨淋,一些零件零七碎八地散落在阳光下。我第一次溜到那里就像发现了宝藏,以后有事没事就去那里,爬上爬下,琢磨那些零件;也选一些小开关什么的悄悄拿回,用铜丝和干电池试着连通开关,一摁,小灯泡一闪一闪,让人开心;还用小齿轮、小轴承做过小推车,但不能拉人;还用自行车链条做过几把火药枪,一扣扳机,“啪”地一声,火柴杆“钉”到小伙伴脸上,疼得人家“哇哇”乱叫。也许是这些原因,我16岁便考入一所全日制机械学校,专门学习机械设备,毕业后进入一家铁路工厂。那里机器真多,车、铣、刨、磨,半自动、全自动,电气、液压……有的精致玲珑如小家碧玉,有的粗壮健硕如勇猛力士。若遇月黑风高,我正值夜班,只听见——整个车间里机器轰鸣声、砂轮磨刀声、刀削钢铁声不绝于耳,像正在举行一场重型机器音乐会,我躲在一角边听边构思美妙的诗文。人生倘若按照这个轨迹走下去,我能成为一名合格或出色的机械工程师。可毕竟血气方刚,觉得那样的生活过于单调,没几年我就扔掉专业所学,不再“舞刀弄枪”而是投身报业,开始了相对漫长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优雅”的生活。
但我骨子里对机器仍是喜爱的。喜欢金属、发动机、零部件;喜欢铁青色、灰黑色;喜欢机器运转所发出的啮合声、撞击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的20号或40号机油的香味儿。
有一年去湖北襄阳,到隆中,看到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可惜真正的木牛流马早已失传,摆着的不过是一件仿制品。我到现在都没琢磨清楚木牛流马如何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天府之国的崇山峻岭中“疾步如飞”。历史上,还有一位发明家——春秋战国时期的墨子,他发明了守城器械、木鸢,发现了小孔成像原理。
他们都是爱思考的人。
只是,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一顶“奇技淫巧”的帽子遮蔽了太多人想象的天空,打消了太多人的创新驱动力,直至清代末年,当西方机器的轰鸣日甚一日时,腐败的清廷还在惊恐火车的震荡干扰了皇室的阴魂。
当然,那个时代,岭南,仍有人喜欢机器,陈启沅、陈澹浦、陈拔廷……巧的是,他们都是佛山人。
2018年1月,我从新闻中看到“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一批)”正式公布,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汉阳铁厂、京张铁路等100个项目人选。那是一场在中国科技会堂举办的发布会。随着第二至第五批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的陆续公布,可以发现,名录中有创建于洋务运动时期的官办企业,也有新中国成立后的“156项”重点建设项目,覆盖造船、军工、铁路等门类,都是具有代表性、突出价值的工业遗产。
“协同和机器厂”亦名列其中。
我对协同和机器厂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和佛山陈氏机器家族有关,而我曾在佛山工作和生活,到处都留下我行走的痕迹。还有我专门写作的《陈启沅评传》以及《佛山的清晨》《千灯湖》《里水》等散文作品。而陈启沅和陈氏机器家族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妻子冒着酷暑前去广州芳村寻踪觅迹,寻找“协同和”。
芳村那个地方我们以前常去,从广州到佛山南海或从南海到广州都会经过那里,但都是开车路过,没怎么停留。我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因此,寻找一家百年前的工厂旧址看似不应那么容易,但是,广州柴油机厂的旧址,手机可以导航,而找到广州柴油机厂就找到了“协同和”——那是1966年,协同和机器厂改名为广州柴油机厂。它们是“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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