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追求精神王国高度、深度和广度的长者,赋予了向往伟大心灵的人们希望和力量。
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历史文化的发展,也使世界充满光明、希望、价值、意义!
《精神王国的求索者:文化名人采访录》带你走进文化大师的精神世界
美丽总是愁人的
——访著名文学家、古文物学家沈从文
到北京之前,就听说沈从文先生的家门上贴有字条:“沈老有病,敬谢来访。”
文友告诉我,沈老很怕记者,却爱朋友。每当朋友告别,他总像是还有说不完的话。可是病久了,生活范围变小,难免感到寂寞,寂寞中希望有人间的爱和温暖的交流。我不想当个循规蹈矩者,愿以一个忠实的读者出现在他的面前。经友人引见,1985年10月28日上午九时,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宿舍。
开门的是一位身形细巧、语调温婉的古稀妇人,她就是沈师母。沈老刚刚休息起身,安详地坐在书房的藤椅上,秋阳懒洋洋地射向他那饱满而又红润的天庭,要不是事先知道他近年因脑血栓致瘫痪,看他神志清楚,耳聪目明,很难相信他是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我握着他颤抖而僵硬的双手,片刻的沉默,包含了他的深沉和内涵。
沈从文是湘西苗族人。他的谈吐,带有浓重的乡音。这乡音如同他的作品,情关湘西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虽然,他在湘西的日子,仅是他生命中的最初二十年,但他“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他迟缓而有条理地告诉我,他在湘西读完小学,怎样随家乡土著部队在沅水流域过着半流浪的生活,又如何从湘西山村来到北京,住在一间潮湿、阴冷的公寓里。坎坷的道路,多舛的命运,使“一个才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度过于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由于‘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才有个转机,争取到自己处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从文自传》)。
这个命运的主动权就是生活经历触发了他的创作欲望:拿起笔杆写文章,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将自己耳闻目睹的底层悲惨人物,横行残忍的绅士、土匪栩栩如生地写出来。
20年代到40年代,他出版小说集四五十种,加上其他著作,有七十多种。如此多产,且作品一时风靡全国,他应该是高兴的。然而,他说:“我的文章很不成熟,写的范围窄,写的东西离不开我的家乡,大社会我不懂!1922年刚来北京时,没有机会读书或工作。当时教书的人多,我都不行,就在北京逛,很穷,很苦,就写文章。”
见他那么谦虚,我连忙说:“现在国际上已掀起一股‘沈从文热’,日本、美国、法国等国正出版翻译您的全集或选集。还有不少人因研究您的作品得了博士、硕士学位。”
沈老听后嘿嘿地笑着说:“我的文章已不时髦了。”
时髦不时髦,应取决于读者。凡是真正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无不认为沈从文的作品,不但令读者了解到当时中国的社会结构,并感触到他笔下流露的具有东方人特色的情感。他的散文,常有独到之处。想到这里,我突然问起已拍成电影的《边城》。据说,沈从文不同意将《边城》拍成电影,理由是:“电影不能表达我的意思。”
“《边城》的内在东西是什么 ”我想从原著作者的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是思索。”沈从文正色地说。
“思索什么 ”我又好奇地问。
他望了望书架,深沉地说:“思想和思索不一定能以对话来表达,内在的东西总是不太好表达的。在《边城》中,我想提倡的是人性中的善良。”
接着,他陈述他是如何得到善良人的好处。
在他一个铜板也没有的时候,有人支持他,欣赏他,鼓励他。例如1918年,他从常德到保靖,乘船四十天而没法付款,船主却不追讨。刚到北京时,住在公寓没有钱付,房东也不讨债……
听他说着,我想到:他得到过善良,也以善良对待别人。
在“文革”期间,沈从文被批斗,被赶去打扫厕所,后来还被送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看菜园。北京的家被抄了八次,住处由三间减缩到一间,图书资料无处放,只好以七分半一公斤的价格卖给废品收购站。即使在这样屈辱的日子,沈从文看到一些常来看望他的年轻人因工作紧张营养不够时,便亲自到菜场买菜,亲自动手做肉酱、红烧肉给青年人吃。这一切,除了“善良”两字,还能做怎样的解释
万万没有想到,他把头一仰,哈哈大笑。我明白,这笑声中包含了不能言喻只能理解的深沉内容。许久,他才用豁达而幽默的口吻说:“是我思想差,跟不上形势,身旁有许多书就满足了。这算什么 有很多人连性命都没有了。只是失掉了许多书很心痛。”
回忆过往的日子,他说:“除了写小说,什么都不懂,不会吸烟,不会跳舞,不会玩牌、下棋,也学不会趋炎附势、夸夸其谈。”说完又嘿嘿地笑了一阵,正色地补充道:“趋炎附势的人,也有他们的趣味。”
沈从文在他的散文《女难》中说:“美丽总是愁人的。”这美丽的句子正是他的自身的写照。他经历过无数愁人的年月,但他的内心世界总是美丽正直善良的。在这高尚的境界中,他可以将苦涩变成美丽的东西。
我们从创作谈到人品,又从人品谈到他的近来生活。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小时。其间,沈师母不时让他喝水,沈老均摇头不肯喝。我说喝水对身体有益,他才连喝了几口。这时,他像孩子般地纯真,多么可爱啊。
沈师母怕他坐得太久,我们便搀扶他起来走走。书房不大,整个住所也只有两间房和厨、厕设备。沈太太温柔地说:“我们已很满足了,还有一些老作家不如我们呢!”
1 / 美丽总是愁人的
——访著名文学家、古文物学家沈从文
9 / 最后一次的访问
——医院中访名作家丁玲
21 / 深沉广博的爱
——于巴金寓所的访问
31 / 北国深秋忆春水
——冰心印象记
39 / 天我为大 有本不穷
——我所知道的梁漱溟
44 / 最终“相信了自己”
——访哲学史大师冯友兰
50 / 治学处世两不易
——访红学家俞平伯
54 / “瓮中捉鳖”记
——访钱锺书先生
60 / 速写钱锺书
66 / 文苑鸳鸯与菜园幽会
——记翻译家杨绛
71 / 一生在泥泞里作战
——访电影事业的开拓者夏衍
76 /不要命的老头子
——访记者作家萧乾
88 /风雨浮沉三十年
——记文艺评论家冯牧
95 /幸福与痛苦在别人眼中
——访老作家萧军
100/《青春之歌》续新韵
——访女作家杨沫
107/惊天一曲唱至今
——张光年留影
111/香港文坛的一员宿将
——访刘以鬯先生
117/在哲学里寻找生命的智慧
——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汤一介
129/辛勤笔耕五十年
——记香港作家李辉英
133/路通向彩虹出现的天边
——记星洲文坛老将李汝琳
140/诗名书艺撼新马
——访新马书法家、诗人潘受
144/东方艺坛的狮子
——访国画大师刘海粟
156/折中中外 融合古今
——访岭南画派大师赵少昂
162/情系国宝默默耕耘
——访人民鉴赏家杨仁恺先生
169/数学皇冠的一颗明珠
——访数学天才陈景润
179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