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引言
一篇《蒂迈欧》,半部思想史。
让我们从两种世界图景的对立说起。
17 世纪的欧洲思想迎来了两种世界图景的长达数个世纪的新旧转换。按照“旧的世界图景”,地球居于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围绕地球旋转;宇宙是有限的、唯一的,被最外层的天球所包围;上帝在某一时刻决定并创造了这个宇宙秩序,也创造了现存的所有有生命的物种,并将它们安排在一个由逐级递降的复杂性构成的等级体系之中;人类是上帝按照自己形象创造的,是作为宇宙中心的地球生物中最好的,因此处于最高等级。按照“新的世界图景”,地球只不过是一颗围绕另一颗相当小的恒星太阳运行的行星,而太阳本身又是众多星系中的一个星系的成员;地球不是永恒的,而是有始有终,且经历了漫长的演化过程;而在其中,首先是矿物质,然后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复杂的有生命物种,在很长的时间里通过突变、自然选择和遗传过程逐步演化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旧的世界图景”是由亚里士多德和犹太基督宗教共同缔造,并主宰了西方心灵将近1500 年之久;“新的世界图景”则从哥白尼的日心说开端,中经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直到20 世纪80 年代的新科学宇宙学,即所谓的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理论,对整个人类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为科学思想史家柯瓦雷的卓越刻画,这两种世界图景现在分别以“封闭世界”与“无限宇宙”之名而为众所周知。1 不过,在古典学家眼里,这两种世界图景的对立在古代就已经被确立并得到充分展开:原子论者从前苏格拉底诸家的暧昧不清的“从无限宇宙中生成封闭世界”的宇宙起源模式中挣脱出来,造就了类似“新的世界图景”的纯粹物理主义雏形;柏拉图则利用“技艺”类比,综合早期希腊自然哲学的各种要素,形成一个为亚里士多德带着微辞所继承,却与基督教更为接近的神创论(creationism)的“封闭世界”理论。然而,历史的吊诡在于,“无限宇宙”这幅曾经驱逐了竞争对手的图景被搁置了这么多世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原因在于,“亚里士多德——对于中世纪世界来说‘唯一的哲学家(the Philosopher)’——统治了自然哲学领域好几个世纪;其结果是,无限宇宙的另类宇宙体系的倡导者,特别是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遭到了鄙视、忽略和迷失。”2 当然,还有一个并非不重要的原因是,关于封闭世界体系的证据,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几乎都保留下来了,而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主要作品却未能传世,仅在他人的评注中残存。
借用柯瓦雷的“封闭世界”和“无限宇宙”的区分为其枢轴,古典学家福雷(David Furley)概括了一系列能够刻画古代这两种理论的基本特征的对立面。首先是“进化(evolution)”和“恒定(permanence)”的对立。在“无限宇宙”中,诸世界生长和衰微,这一过程包括从巨大的世界物团(土、水、气和天空中的火体)的最初形成,到包括人类在内的复杂生命形式或自然物种的起源,以及随后世界回到宇宙前的状态等几个阶段;每个世界及其包含的不同物种都是从简单元素生长或进化的结果。相反,“封闭世界”不会进化;在世界中被实现的各种形式或自然物种都是恒定的。例如柏拉图会认为世界是匠神以无生无死的永恒理念为模型创造的,这些理念构成了自然物种的恒定形式;亚里士多德则主张作为一个整体的宇宙的形式和现存的矿物质、蔬菜和动物的种类都是永恒不变的;斯多亚学派声称每一自然物种的种子理式(seed formula)都经由周期性的元火得以保存,以使每一个新世界都沿着与旧世界完全相同的道路开始。
其次是“机械论”与“目的论”的对立。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试图通过将自然中发生的一切还原为运动中的物质而机械地解释万事万物。他们认为,除了位移,物质中没有任何根本的变化;除了碰撞,物质之间没有任何相互作用。每一种变化——甚至生命和思想——都会被还原为物质粒子在空间中由相互碰撞引起的运动的变化。据此,古代“无限宇宙”的观念是以“机械论的微粒理论”为基础的,巴门尼德之后、苏格拉底之前的自然哲学家概莫能外。相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斯多亚学派却认为真正令人满意的解释还应该包括对目的或目标的陈述,尽管这种解释主要体现在我们对人类行为的讨论中,但我们经常将同样的解释延伸到动物甚至植物上;如是,柏拉图的宇宙是按照活的生物模型制造的生物,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将自然界视为一个有机体,而德谟克利特则使用无生命物质的模型。福雷认为,自然的方向性——使目的论解释显得恰当的特征——可以用两种方式来处理,这两种方式都可以在古典时期的“封闭世界”理论中找到。一种是自然对象或过程的目标得不到进一步解释的内在的自然目的论,这是亚里士多德喜欢的目的论类型;另一种则将自然的方向性本身解释为是由一个设计的心灵所决定的,也就是把从目的论上解释的世界的每一个特征都视为是由神或神意所选择的;这种外在的神创目的论,柏拉图是先兆,并得到斯多亚学派和基督教徒的全面发展。当然,这两者都被无限宇宙的倡导者所拒绝:尤其是神意神恩的概念,是卢克莱修最喜欢的攻击目标。
第三,物质的性质是两种宇宙论相互对立的另一个主题。原子论者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及其追随者认为宇宙的物质是由不可见的微粒组成的, 每个微粒都不可分割(希腊语中的a-tomos),是谓原子,不可毁灭,完全不受除位移之外的任何变化的影响;原子在一个没有任何中心和边界的虚空中存在和运动。相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斯多亚学派都否认虚空的可能性;世界(cosmos)是一个不间断的物质连续统,呈球形,充满整个宇宙(universe)。
第四,原子与连续统的差异导致运动理论的对立。对于原子论者,原子自由运动,除了相互碰撞没有任何阻碍或压力;对亚里士多德主义者来说,所有的运动,除了天球外围恒星的运动外,都具有游过介质的性质;介质可能或多或少是厚的,因此运动可能或多或少受到阻碍,但介质的干扰永远不会达到零。通常,连续的运动总是需要在这个系统中得到一个解释,而原子论者只需解释运动中的变化。在最深层次上,“无限宇宙”可以完全免除神,而“封闭世界”则需要一个神来使它保持运动。这是这两种世界图景最具历史意义的特征。另外,同样重要的是,对于地球表面附近物体的自然运动(如落石或升起的火焰)与太阳、月亮和行星的圆周运动之间的表观差异,两者也有完全不同的解释。亚里士多德将这种差异视为宇宙不变结构的一部分,是事物本质的一个必要特征,他假设一个在诸天和位于诸天内的宇宙球体区域之间的根本分裂。诸天是由一种特殊的、具有自然的运动能力的物质构成的,相反,靠近中心的一切,都是由本性上倾向于朝着中心或远离中心做直线运动的物质组成的;而这个地球上的物质则卷入土、水、气、火的持续交换过程。与之相反,原子论者在天体的圆周运动和地球元素的直线运动之间没有进行基本的二分法,而是提出了一种单一的理论,即涡旋模型,来解释两者。他们观察了漩涡和旋风的影响将直线运动(如风的正常运动或水流的正常运动)转化为圆周模式的自然例子,并将其用做模型来解释天体的旋转如何由在虚空中直线运动的原子产生的。因为他们相信整个世界本身无非是一个可消逝的复合物,所以他们不像亚里士多德那样面对永恒不变的天体与地球上可朽存在物之间的对比。植物、人、月亮或太阳都有其适当的寿命,在寿命结束时,它们会碎裂成其组成原子。
Part I
Introduction
导读
译者引言
延伸阅读与参考文献
PartⅡ
Timaeus
蒂迈欧篇
目录
正文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