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蒙田与“自我”认识
启蒙哲人对蒙田的亲近,不只出于阅读经验带来的惬意轻松的审美愉悦,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蒙田“开明博学的相对主义”与启蒙运动的理念有契合之处。启蒙运动提倡世俗主义、人道主义和个体自由,他们一方面追慕古代,汲取古典传统的精粹以摆脱基督教遗产的束缚,以理性反抗教会权威,另一方面在精神领域探求人们在自然科学中运用理性的方法及其取得的成就,以求通过理性构建精神领域的“普遍秩序”,对现代性有所追求,彼得·盖伊因此称启蒙哲人为“现代的异教徒”,蒙田的哲学恰好给启蒙哲人提供了一幅“异教徒”思想轨迹的清晰画面,以及以他自己为主角铺陈开来的“自我解放”的戏剧。①首先,蒙田从未宣称放弃天主教徒的身份,但他又从来不是教条主义者,他的“异教徒”形象显明在,他从对人性的尊崇来反对宗教狂热,反思宗教可能导致的罪恶,并倡导教育对人性的培养;其次,蒙田乐于体验和享受世俗生活,在事无巨细的日常里保持对存在的体察和对自己的认识。他以“我知道什么”作为回应怀疑主义的发声,将苏格拉底式的自我省察转化为“学习如何死亡”,作为哲学的主题和沉思生活的线索。毋庸置疑,启蒙运动背景中的卢梭,与蒙田在关于自身及其存在问题的反思上有所共鸣。
“最美好和合法之事莫过于将人这一角色扮演得好且适宜,最难获得的知识莫过于懂得如何生活得好且自然,我们最野蛮的弊病在于鄙弃我们的存在。因此,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享受存在,是绝对完美和真正神圣之事。适意地存在这件事,无需来自自身之外的凭借,我们寻找其他的条件,是因为并不知道如何运用我们自己的。我们来到自身之外,因为不知道自身之中是什么样子。”①蒙田先于卢梭论及在“自身之中”的存在。闲适自然的生活无须从外部学习,途径就在我们自身之中。“自身”是蒙田所谓“我的形而上学,我的物理学”的研究对象,使他研究自己超过其他任何事物。这项研究需要“聚集自身”(collect yourself),回到自身之中使自然对人的教导具有真正的明见性,从而,“你将发现在自身之中,有自然对死亡的说服、真实的道理以及满足必要之需的适宜方法,正是这些使一个农人及所有人如同哲人那样面向死亡”②。在如何面向死亡之事上,自然的法则使普通人与哲人“自身之中”样态间的差异消解,即失却了对死亡的忧惧,无不遵照自然地看顾自己的灵魂。蒙田将“根据真实感觉而非推理来判断”的个体“自身”与“存在”问题关联起来。最美好的生命在于普遍的有序的人生轨迹,既不存在奇迹也不存在诡谲隐秘,只要遵循自然地经验存在。而自然的首要法则内在于人自身,它引导入“聚集自身”而存在。
在蒙田这里,“存在的愉悦”与“自我认识”是同一的,后者为前者的实现提供了充足理由,并且,一切令人愉悦的结果都缘于“与自然进程保持一致”。一方面,蒙田认同斯多亚学派对遵从自然的生活的肯定;另一方面,他强调自然本性和法则能够公道地通过理性和兴趣给予人引导,同时不悖于日常生活的乐趣和欲望。日常生活之中保留着“自然”的生机,凯撒和亚历山大之所以能在繁重事务之中,依旧享受自然的因而也是必要的和无损于正直的乐趣,正是因为他们借由精神的生气,将烦劳的心智转向日常生活中的操练。也就是说,在对日常生活的理性介入中操持存在之所是,是灵魂展开自我认识与享受存在必不可少的经验背景。“我沉思于任何一种满足,并不逾越它。我倾听它,使难以取悦的理性迎接它,不允许感官偷窃这种满足,而是将灵魂放入其中。这样做并非使灵魂受到牵连,而恰恰是让灵魂享受它自身,不是失去而是找到它自身,欣赏和充实它的幸福。灵魂栖居于这种状态是多么值得:没有欲望、没有对这种气氛将被打破的恐惧和疑虑,没有困难,灵魂的想象毫发无损地经验过去、现在与未来。”①变动不居的经验世界与时间的意向,构成对灵魂力量和生存现象的考验。然而,灵魂穿透感官经验仍旧以理性保持充实自足,在时间中保持同一,即蒙田关于在自身中与自然相一致地享受存在的说明。蒙田反思了灵魂自足与“时间”的关联。“我们应当经受不幸,同时享受愉悦。把握现在而不是逃避它,忽视它,从它旁边绕过。塞涅卡说,愚者的生活是不快乐的,充满不安,而且全盘交给了未来……不厌恶死亡也即热爱生命。”②如何看待死亡,关乎如何即时地经验“现在”和如何应对“未来”这一决断。蒙田尝试通过把握生命的行进来阻滞它的飞逝,通过享受“现在”的生机以补偿生命急速的衰退,使转瞬即逝之物具有更加深刻和厚重的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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