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凝命：发机之节
百里妖氛一战清
在来赣州的路上，阳明先生已经做了非常多的研究工作。南赣汀漳这一带，大土匪集团五六个，小土匪集团几十个，大致什么情况，基本做到了然于心了。
阳明先生动手前开个军事会议：先动谁？实力最强的：池仲容；离赣州最近的：谢志珊；相对较弱的：卢珂。有人说先打最弱的，来个开门红；有人说先打最近的，好打；有人说先收拾池仲容，把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其他就好办。阳明先生果断决定，先打詹师富！
詹师富，在福建和广东交界处，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弱的，他是最远的。估计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是第一个接受“洗礼”的。阳明先生没动手的时候，悄无声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一动手，便迅雷不及掩耳，从下命令到调集军队，再到兵临城下，不过十几天而已！年味还未散尽，阳明先生的部队已经磨刀霍霍，集结在詹师富所在的长富村！
詹师富地盘上的居民，住的大都是土楼。土楼的结构就跟碉堡差不多，所以以前的官军基本上都不敢往里打，进去之后就被瓮中捉鳖，很难活着回来。阳明先生授以秘技，告诉大家别硬打，用火攻。小分队突击，冲进去就放火，放完火就往外跑；同时在外面也放火。土楼的结构固守有利，但是遇到火攻，有利的结构马上成了大问题，火势迅速蔓延。大火一烧，土楼里面犹如烤箱，土匪争先恐后往外跑，官军就在出口“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收获颇丰。詹师富措手不及，这一仗被打得很惨，带着残兵败将，跑到他的老巢象湖山去了。
阳明先生带领他的两千精锐部队，到了上杭，在这里驻扎。然后，他开始犒赏将士，并且放出风去，说我们打了个胜仗很开心，吃饱喝足就回去了，秋天再调集狼兵来。以前都是这样，动不动就调狼兵，詹师富虽然打了败仗，但他觉得，新来的官军也不过如此，跟原来没什么大的区别，所以就掉以轻心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兵将们嘴里面叼根棍子，原文叫“晦夜衔枚”，偷偷摸了上来。看过《三国演义》的朋友肯定了解这个场景，嘴里叼着个东西，你不可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官军出其不意，突进象湖山。因为象湖山的这些人还处在比较松懈的状态，阳明先生亲自督战，一举拿下！
四月份，阳明先生班师回到赣州。历时三个多月，盘踞了十多年（也有人说詹师富盘踞了几十年，总之时间很长）的詹师富土匪集团被彻底剿灭。当初，大小土匪都没太在意，几十年来都是老样子，巡抚大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换汤不换药。但是没想到的是，这次新任巡抚大人来真的了。詹师富毕竟不是小蟊贼，新来的王大人只用三个月就把他处理干净了！这下很多人心里面开始打鼓了，不得不思考，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然后呢？这位王大人居然半年时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半年里，阳明先生在做什么？他干了几件事情。第一件，训练自己的军队。这次训练可是下了苦功夫了，阳明先生的目标就是像一个人指挥自己的胳膊，胳膊指挥手指一样整齐划一，指哪打哪。第二件，疏通盐法，修改商税，为自己的军队后勤和补给提供非常稳固的保障。第三件，在九月份的时候，给大大小小的土匪头目们，写了一封公开信。信的主要内容有四：
其一，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只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已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那“形势所迫”当中有几点：官府所迫、大户所欺、土匪侵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很少有或者几乎没有官员会对土匪讲，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官府的压迫！阳明先生就敢这么说。
其二，我并不忍心杀你们。杀人太多，会殃及我的子孙，所以我不愿意做。但是有时候事有必然，无可奈何！如果父母有十个孩子，有两个非常恶，想要害其他八个，父母不忍心杀也得杀，因为不杀这两个，那八个就得死。其实不是我在杀你们，而是因为你们违反天理，上天要杀你们。
其三，你们现在当土匪，收入估计也不多吧，也可能是饱一顿饥一顿吧，而且每天哆哆嗦嗦，担心被官府抓住甚至处死，是不是？如果把你们现在吃的苦，用在辛勤劳作上，你们就能够安居乐业了。我现在来了，只要你们能够改过自新，放下屠刀，我就能让你们过上安稳的日子，以前犯的错可以既往不咎。
其四，如果你们不听劝告，非要恶意顽抗的话，你们要明白，我把你们围上之后，你们的兵源和后勤补给，都会变得越来越少；而我这边，兵源和补给却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最后灭掉你们，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很多明白人听明白了。例如黄金巢，就带着他的部众来投降了。另外一个人就是卢珂。我之前提过，有人建议先打卢珂，因为卢珂实力弱比较好打，把他剿灭了之后，最起码是开了一个好头。但是阳明先生要下一盘大棋，在什么时候，到什么程度，落什么子，心里都是有数的。最开始他如果说不用打，而是去招降的话，卢珂一定不愿意，因为他还没有看到阳明先生的实力。但是，詹师富被轻松灭掉之后，卢珂心里面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再收到这封信，卢珂就想明白了。还有很关键的一点，阳明先生做了很多研究得知：卢珂以前是个乡绅，并没有什么劣迹，因为被土匪逼急了，才拿起刀枪，带着自己的一群兄弟也变成土匪，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所以说，他很容易弃恶从善。卢珂被招降后，积极参与攻打谢志珊、陈曰能的战斗。事实证明，卢珂真的一心向善，不想再做土匪了。
到了十月份，一切已经准备得相当充分。于是阳明先生就放出风去，扬言要打桶冈。桶冈的匪首是蓝天凤。桶冈、左溪和横水，连在一块，位于今天江西的崇义一带。左溪和横水，是所谓的“征南王”谢志珊占据的地方。他的实力很强，仅次于池仲容。桶冈的蓝天凤，相对要弱一些。阳明先生表示要打桶冈，蓝天凤马上就开始紧张戒备。然而，阳明先生的军队却在前往桶冈的途中，迅速转向，直扑谢志珊。
在这里我们要讲一个小插曲。在打谢志珊之前，在那安静的酝酿准备的六个月里，阳明先生做了一件事：他派了一个小分队，找到了一个叫张宝的人。谢志珊的山头里，洞穴有八十多个，交通要道纵横密布，很难突破。给他建设这么复杂、高级的防御工程的总工程师，就是这个张宝。张宝来到军中，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机关在哪里，突破的机宜是什么，人员的布置如何如何……一一秘授。
开打的时候，官军正面佯攻。谢志珊非常自负，觉得自己的山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也休想突破进来！果然，战斗持续了半天，山寨“固若金汤”。但是，后院很快就“起火”了。各个地方都开始慌乱，还有人在大声喊叫：“老大已死！”“谢志珊已经死了！”为什么说“擒贼先擒王”呢？贼有一个特点，他们心里面要么扭曲，要么阴暗，很难真正精诚团结在一块。老大在的时候，大家可以捏在一起，老大一死，马上成一盘散沙。大家一听老大已经死了，那还干个什么劲呢，赶紧逃命去吧！所以一部分人跑到了桶冈，投靠了蓝天凤。
阳明先生给蓝天凤写信，问他要不要投降，蓝天凤犹豫不决。在他犹豫的时候，阳明先生的部队已经到了寨前，一鼓作气，迅速突破桶冈。大小贼匪，被悉数剿灭干净。
十二月份，阳明先生再度班师回到赣州。稍作调整之后，他就把目光投向最后一个大土匪头子——池仲容。其实在九月份，池仲容也收到了那封信。他心里面很抗拒，不肯投降。不过他不敢直说，所以就派自己的弟弟池仲安，带着几个老弱病残的手下，到阳明先生那里去“报到”。并且明确表示，我大哥准备投降了。但是，因为家业比较大，有些兄弟还不愿意，所以需要点儿时间去做思想工作。为表诚意，大哥派我带兵前来助战。
阳明先生一看他带来的这几个人，心里面就明白了。到十二月份时候，阳明先生派人到池仲容的老巢去，敦促他尽快推进工作。来使发现，山寨里正在不断地加固工事。池仲容原来还抱有侥幸心理，但是一看谢志珊也被阳明先生轻易拿下，心里面就开始担忧了。为了能够负隅顽抗，他认为必须得把防御系统修得更坚固。
来使自然眼里不揉沙子。于是池仲容马上解释说，自己绝无二心，不过，卢珂以前跟他有过节，卢珂的弟弟，整天琢磨着要过来攻打，所以他才做这些准备。
来使回去禀报了所见所闻。阳明先生于是跟卢珂密谋一番……有一天，在阳明先生和池仲安讨论池仲容接受收编的事情时，卢珂就冒冒失失地来了，他张口就说：“王大人，我告诉你，池仲容这个家伙极其阴险狡诈而且凶残，他是绝对不会投降的，您可要小心有诈！”
阳明先生马上就怒了：好你个小小的卢珂！我已经和池仲容达成互信，正在商讨收编的事情，他心怀坦荡，非常有诚意。你在这里挑拨，是什么意思！直接推出去打三十军棍，然后扔进监狱。
池仲安见状，没有做声，事后赶紧派人回去跟大哥汇报此事。池仲容判断，最近这段时间应该是安全的，官军应该不会对自己动武。
快要过年了，阳明先生要颁布新的年历。他特意准备了一份送给池仲容。来使过来给池仲容讲：你看，王阳明大人对你这么关心，诚意这么足，你是不是也应该过去表示一下？你这老是按兵不动叫个什么事儿，是吧？池仲容也觉得应该没什么危险，就带了九十多个彪悍的护卫来到赣州。
其实最初，阳明先生并没有一定要杀池仲容的意思，只是要把他擒住，然后再看他有没有能够被感化的可能性。但是，经过一小段时间接触，阳明先生看得很明白，这个人确实极其狡诈凶残，短期内改造的可能性很小。于是，他就动了杀心。
到了腊月二十三，池仲容表达了返程的想法。阳明先生说：你看此刻，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各处张灯结彩。如此喜庆，你就别走了，在赣州看一下花灯，过了年再回去。再说，你现在往回走的话，在春节之前肯定到不了家。
池仲容只好留下来，在这每天有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也乐得逍遥。
正月初二，在祥福宫，阳明先生杀猪宰羊，要送池仲容上路。在祥福宫里，已经埋伏好杀手。第二天，在池仲容带着他的兄弟们大吃大喝的时候，阳明先生的精锐部队，已经全速开赴池仲容的老巢。很快，“金龙霸王”的窝被一举端掉，少量残兵败寇跑了出去，逃到了九连山。九连山里面也有一些土匪。阳明先生派的七八百人，穿上池仲容匪兵的衣服，到了寨门下，都没费什么功夫，直接就把寨门叫开，然后大家一拥而入，又把这些人统统拿下。
在消灭大匪巢的同时，官军也扫清了很多中号的和小号的山头。比如之前我们提过的，在湖广、郴州一带所谓的“延溪王”龚福全，在谢志珊被攻打期间，也被消灭了。其余的零星蟊贼，像九连山那种体量的，基本是顺路就给收拾了。
阳明先生一共用了十五个月（中间还休整了六个月），把南赣汀漳一带屡剿不下、盘亘了几十年的匪患，悉数荡平！
在班师的归途，天高云淡，江河澄澈，阳明先生内心激昂，挥笔成诗：
百里妖氛一战清，万峰雷雨洗回兵。
未能干羽苗顽格，深愧壶浆父老迎。
莫倚谋攻为上策，还须内治是先声。
功微不愿封侯赏，但乞蠲输绝横征。
无我而与造化同游，亲民而成就盖世奇功，人生若是，其乐若是！
目录:
第一章 众里寻他：天机之光
西行龙场，圣路漫漫 \ 002
长安街上遇道人 \ 004
跃马居庸关 \ 006
道观坐忘 \ 010
拜访娄谅 \ 014
阳明格竹 \ 016
辞章和兵法 \ 022
新晋士大夫 \ 024
问道九华山 \ 026
筑室阳明洞 \ 037
经纶之志再入世 \ 049
朋友讲习，不亦乐乎 \ 051
启程前夜 \ 056
前路未知的旅程 \ 061
龙场悟道 \ 069
第二章 正位凝命：发机之节
天下谁人不识君 \ 096
开讲知行合一 \ 099
静坐 \ 108
《朱子晚年定论》 \ 118
立诚 \ 122
披挂出征 \ 132
百里妖氛一战清 \ 147
心中贼 \ 156
刊刻《传习录》 \ 158
宸濠之乱 \ 160
张许之变 \ 174
登堂入室致良知 \ 186
第三章 万物一体：生机之源
仁者之大，万物一体 \ 206
此心不动 \ 216
物来顺应 \ 224
生生不息 \ 229
至乐 \ 235
人生时时，皆是巅峰 \ 2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