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认识对象中,人是最难认识的,但在所有的事物中,又只有人才能反观自身。苏格拉底早就揭示了人类认识的永久方向和课题――“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并不容易,但“认识你自己”最终又离不开“你自己”。我们可以为人能认识自己而自豪,但又不能无视人之难知而过分乐观。有时,我们似乎能说我们认识了人的一切,人人无不“曾相识”(亦可说“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但有时我们似乎又深深感到我们对人是那么一无所知,处处是解不开的“谜”,充满着陌生和隔膜,可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这样,继续去“认识你自己”,认识每一个我的你自己,仍是人类的遥远目标。但是,对人的已有认识,并非一无是处,它是我们继续认识人的出发点和潜在资源,因此,解读和理解人类认识人的已有历史,对我们来说就不是一件多余的事,这就是所说的“温故而知新”。
对人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对人的生死的认识。这并不奇怪,人的最切己的问题就是“生与死”,除了生与死,人还有什么呢?庄子说“死生亦大矣”(《庄子•田子方》)。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也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正是这个生和死,时时牵动着人的心灵。尽管我们的生不事先经过我们的同意而有,但既有了生,我们就得谋划、设计如何生;尽管我们的死也不经过我们的许可而来临,但死无论何时最终都要来与我们照面,有一句格言说:“生命中最确定的事情是,我们都会死亡;最不确定的则是,死亡将于何时降临”(斯•格罗夫:《死亡探秘――人死后的另一种境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第1页)。生对有的人来说是乐,而且乐此不疲,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求长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抱朴子•内篇•对俗》)。但对有的人来说又是苦,所谓人生一大苦海,无生才能到彼岸,有一首诗说:“‘唉,去死吧,去吧’,奔向人人已去或必去的去处!去化为虚无,像回到已往――还未曾出生,还未曾受苦!算算有几时你心情欢畅?算算有几天你不曾烦恼?你就会明白:不管你怎样,不再活下去比活着要好”(《拜伦抒情诗七十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第38页)。死在有的人那里,是一场噩梦,充满恐惧和忧伤,但在有的人那里,却成为解脱和进入天堂之门的象征。人就这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从此岸到彼岸,又从彼岸到此岸。
生死如此与人息息相关,人不能不去认识它,东方、西方,方方皆说生和死;宗教、哲学、文学,门门都有生死论。生死又是那样奇妙无穷,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生死观。生是生,死是死,生死不一,故乐生而恶死,乐死而恶生,物之情也,如此论者不乏也;生死同门,万物为一,天之道也,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庄子•秋水》)、“生时不须歌,死时不须哭”(王梵志语),持此见者多有也。生者何,死者何,谁知其中真滋味,因生而知死,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然如何因冥想死而知生?海德格尔呼唤“先行到死”。或也可说,知生以知死,知死以知生,因为生死从来都是相连的,谁也不总是在谁之先。面对生死的已有论说和见解,我愿更有说。然在此我更想与人先看看中国人的生死观。
有始就有终,有生就有死,生在时间上是有限的。面对此有限的生和必然的死,坦然自若,既不厌生,也不超死,尽伦尽职,死而后已。生命有限,但德、功、言无限,生时立德、立功、立言,死时获不朽,有此之不朽,可弥补生命之有限,这是儒家的生死态度,张载说得最好:“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正蒙•乾称篇》)。道家也承认生的有限性,然老子主长生久视,为此而讲“养生”,教以“柔弱不争”;而庄子则立足于万物一体、“通天下一气”,打破生死的界限,以生死为一,顺其物化,任其自然,生不乐,死不悲,超脱达观。沿着老子的路,与“不死”“成仙”的古老梦想和神仙方术合流,以“长生不死”“肉体飞升”为信仰,苦苦修炼,试图“逆天”,对抗自然,超越形体生命的有限性,走向无限,这是道教的生死观。沿着庄子的方向,并与儒家相融会,成为新道家、新儒学的生死观。生无生,死无死,生无乐,死仍苦,生死轮回,因果报应,超越轮回,使有限成为无限,这是佛教的生死观。
何以有生,何以有死,这是生死本体论,在此,中国哲人多以天道、气化解之,偶尔也求之于命,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所谓“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所谓“死生有命”(《论语•颜渊》)。气有阴阳、粗精,人分形体和精神,生则形神合,气充一身,死则形神离,气返回自然或天,所谓鬼,即归也,此种观念,中国哲人多主之。佛教主张“神不灭”,兴盛一时。民间存有鬼神世界,其符号大致为人世之延伸。
人死之后,不承认鬼神世界,然儒家重丧,送以葬礼,事以祭祀,所谓“慎终追远”(《论语•学而》),所谓“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荀子集解•礼论》俞樾语),此为孝心在死中之继续。儒家此种观念,在中国实际社会生活中影响很大,虽有墨家“节葬”之主张,以矫儒家厚葬久丧之弊,然终不可逆转儒家之影响。道家既不承认死后的世界,也不关心死事,其极致者,乃有如下之言:“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列子•杨朱》)。
人生在世,如何存在才最值得?儒家的回答是,追求道德价值,为了道德价值,宁可舍弃生命,所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生要有价值,死也要死得其所。在道家那里,精神的自由是首要的,个体的生命是珍贵的,如果说儒家重群体,道家则可以说重个体,如杨朱主“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佛教一方面厌生,把生的价值虚无化,同时也以慈悲为怀,要普度众生,求共同之善。
中国的生死智慧丰富多彩,而在此的概括难免挂一漏万,不够恰当,需要正文来具体化,然正文的讨论和考察,也多有遗失,尤其详略不允。而且,希望着重提供线索,多求原典来发言,故不以充分解释见长,也不以多加发挥为务。可这又正是遗憾所在。我希望有机会重讲中国生死智慧,那将应更多地带上新的生死智慧的色彩,将应是中西会通之后的中国生死智慧。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