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那个高个子军警用钥匙稀里哗啦地打开铁栅门,回手使劲儿推了一把他面前的小伙子,嘴里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什么。那个小伙子没有任何准备,被这么一推,身子前倾过去,左肩胛撞在铁门立框的栏杆上,一阵涩重的咣啷啷的声音像水流似的,漫过阴暗悠长的甬廊。小伙子捂着肩膀,干脆站在那儿不走了。正是这个左肩胛,刚刚在天安门的门洞里被军警用木棍打过,现在经这么一撞,剧烈疼痛起来。高个子和他旁边的与小伙子年纪相仿的小军警,把枪头往上抬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敢张嘴说话,也不像先前那样一路推搡呵斥着他,这都是因为那个捂着肩膀的小伙子两道重眉下盯着他俩的眼睛。他们觉得小伙子目光的力道,比他们手里的长杆枪还厉害似的,好像那力道再加大一点儿,就能刺破他们的脑袋。
小伙子摆出没心思跟他俩一般见识的神态,他转过身朝里边走的时候,眼神从两个军警的肩膀上越过去,看见道口还有七八个学生被军警们拉拽着往这里走来,其中还有梳着短发,穿着白色斜襟夏衫、黑色过膝裙子的姑娘也被推搡着,那些从乡下和小县城考上来的女学生要是耍起脾气来,男人们可真是拿她们没办法。
“这是什么破监狱,可真不配我们来。”小伙子一面往里边走,一面这样说。
他看见水泥磨石地面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拃长的蒿草,苍蝇在满是青苔的臭水洼上面嗡嗡飞舞。他抬脚踢跑了坑洼不平甬道上的一个破铁罐儿,带起一小撮灰尘在光线里飘浮。经过一扇一扇同样落满灰尘的栅栏铁窗,他还歪着脑袋往里面看了看,黑黢黢的墙壁,蒲草满地都是,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潮气。
几个房号里差不多塞满了这些个闹事的学生,铁栅栏门上了锁以后,他们在里面喊叫,把烂草一团一团从栅栏空隙里撇出来。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跛脚老看守,又把蒲草一团一团塞进栅栏里,嗔怪着说:“来到这儿,这些蒲草就是你们的被褥。别指望夜里还给你们被褥盖,这些傻孩子。”
这个老看守侉里侉气地说完他的胶东话,一跛一跛地走下了石阶。
那个长着重眉毛、深眼窝、脖子和鼻梁一样挺直的小伙子,一头躺在蒲草上,他的肩胛给墙壁蹭了一下,一阵疼痛让他本来端正的脸现出扭曲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在闹牙疼。他捂着肩膀坐起身来,嘴里嘟囔着:“我的肩膀,这可是我的武器呢。”
他这么说话不为别的,这工夫他的思绪不在这儿,肩膀这么一疼,令他的眼前世界里没有了蒲草,没有了铁栅栏。他都听到开赛争球的哨子响了,那样的时刻他可来劲啦。他个子不算高,他想他的个头要是能长到一米八零以上,就敢带领南开大学队去北京,去全国参加比赛了;甚至还可以跟那位清军入关时南逃天津、小站练兵时袁世凯的谋士——“民国大总统”徐世昌挂帅的北洋军人队较量较量。这个徐相国被人称作“文治总统”,常以诗、书、画自居,动不动就炫耀自己出任东三省总督的“辉煌历史”。从老家吉林宁安四中到天津南开的篮球场上,小伙子自诩是篮坛学联史上的无冕之王。他径自想起了一些细节,有一回,要不是他用钢铁一般的肩胛扛过对方大块头中锋投进那个压哨球,他们学校怎么也不会拿到吉林全省中学生比赛的冠军。那些年他的那些对手吃尽了他肩胛的苦头,现在这面墙来替他的那些被肩胛打败的对手来向他复仇了。
他窝在蒲草里胡思乱想了一气,要说想这些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他肩胛的疼痛大大地减缓了许多。他不禁为此笑了一下。
从号房北墙的小窗口望出去,能够看见后园子里有几棵树。小伙子扒着土台往外看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老看守拎着水桶给那几棵树灌水呢。
“喂,老头儿,”他喊道,“你在监狱里也养活几棵树啊?”
老看守往这面望了一会儿,才看见小窗口露出的小伙子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在监狱里也养活树啊?”
“我可是听到你刚才管我叫老头儿。”老看守把水桶里的半下水一股脑倒在很老的一棵树下,抬起头说,“我可是四十刚出头啊,我有那么老吗?”
“好吧,大叔,那都是些什么树啊?”
“黄梨,黄梨树。”
“怎么都到秋天啦,才开出些花?”
“是啊,开返花。侍弄的不好,你看枝子都乱糟糟的。”
“你们监狱里的树还能养活好才怪呢。”小伙子冷笑了一下说,“我看不应该种树,糟践这里的土地了,应该种上皮鞭和镣铐!”
老看守怔怔地瞅了一眼小窗口,笑呵呵地说:“小伙子这你就不懂啦,这叫心理攻势。犯人来到这里,看见外面的景色,心就动了。好好招供,就能出来获得自由啦。”他走到小窗口跟前,悄声说道:“你们这些学生,别瞎胡闹,犯了啥事说说就得了。好好回学校念书,才是正道儿。父母拿钱供你们出来读书,容易吗。”
小窗口里的小伙子没搭话,瞅着他笑。
“你还笑!”老看守说,“我说的可都是好话。我听说了,天津南开有个叫马骏的学联头头,厉害着哪。整天鼓动着学生闹事,敢当面质问徐世昌大总统。你们可离他远点儿,跟着他可危险哪……”
“老蔡,你在跟谁说话呢?”那个大个子狱警从后院的茅房里出来,一边系好裤带,一边拿起立在茅房外墙的大杆枪朝这边走过来。
那个叫老蔡的看守瞪了一眼大个子,没好气地说:“我跟谁说话还碍着你什么事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蔡,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跟犯人瞎搭话,小心狱头知道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你少管我,老子在胶东打仗那会儿,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
“行了吧,你这话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啦。你为大清国出生入死,你怎么不去国会当大总统呀。”
“你跟我说这个屁话有什么能耐!”老蔡拍拍胸脯朗声说道,“你蔡爷我为扶清灭洋流过血,脑袋都差点儿搬了家。”
“哈,又翻腾你那老底子啦。你现今啊,就是个老狱卒。”
“老子大腿上的炮弹皮,你拿回家去都能供你的八辈祖宗!”
大个子看到老蔡的脖子都涨红了,从兜里掏出半盒纸烟递上去说:“老蔡叔,看把您给气着了。来,我给您点上,这可是您老家的烟,泰山牌儿。”
老蔡的火一下子就降下来了。他说:“没什么,里边关的不都是些瞎胡闹的学生吗。”
大个子甩灭了洋火,低声跟老蔡说:“你知不知道,我身后小窗口里那个小伙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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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 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