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西蒙娜?薇依正式进入工厂工作。西蒙娜?薇依获得的第一份工厂工作多亏朋友苏瓦林的帮助。当时的法国工厂一般不接受没有工作证书的工人。苏瓦林与法国生产大型电力机械的阿尔斯通公司总经理奥古斯特?德多夫是朋友。德多夫毕业于法国巴黎综合理工大学,思想活跃,能理解工人运动,推崇科学与技术、工业与人文、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融合的企业经营理念。苏瓦林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让德多夫理解、认可了西蒙娜?薇依的工厂实践计划。在德多夫的安排下,西蒙娜?薇依以技术工人的身份被阿尔斯通公司下属的工厂录用了。这间约300人规模的工厂位于勒古贝大街第十五区,主要制造有轨电车和地铁电气配件。为了方便上班以及更独立地体验工人生活,西蒙娜?薇依离开了自家舒适的公寓,在勒古贝大街228号顶层租了一个小房间。
西蒙娜?薇依第一天进入工厂上班也许带着某种仪式感,她特意选择了一件白色的工作服。穿着白色工作服进入车间的西蒙娜?薇依在周围的环境中不免有些突兀,工人们从她的神情气质,乃至身体语言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她过去并非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除了车间主任穆盖事先被告知了西蒙娜?薇依的背景,其他工人*初都想当然地把西蒙娜当作考试失败,到工厂来讨生活的贫穷学生。工人们都很同情她,不仅是由于她*初干起体力活来笨手笨脚的生涩模样,还因为她从来不为自己准备零食。由于体力活动消耗较大,车间的工人们平时都会带些零食上班。西蒙娜瘦弱的身体和不时发作的头痛症无疑加深了工人们对她的同情印象,一些女工会主动把自己带的面包或巧克力分给西蒙娜。
从西蒙娜初入工厂时写下的文字看,无论西蒙娜?薇依进入工厂的决定是如何“理性”,但平生第一次进入她长期向往,又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工厂实践,西蒙娜还是难免被内心期待的情绪渲染:
我并不失望。我很高兴,我终于能做我盼望了这么久的事情。我越来越认为,工人的自由(相对的)首先要在车间里实现。我感觉,我现在有点想明白了这个自由到底取决于什么。我觉得,不用进行大规模的变革,我们也能把工厂变成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
至于环境嘛,应该说我在这里如鱼得水,你可以设想一番。
西蒙娜?薇依的工厂“蜜月期”是短暂的。很快地,工厂的工作强度和工作节奏就直接作用于西蒙娜?薇依的身心,令她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焦虑。工厂是计件劳动,每个工人都分配有一定的工作指标。要达到这些工作指标,每个工人都需要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工作。西蒙娜十分不适应这样的工作节奏,她*初会一边干自己的活,一边观察自己的工友干活。她想要观察工厂、观察工人、观察自己,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她无法完成基本的工作指标。这不仅意味着她拿不到基本工资,还意味着她拖累了自己的工友。西蒙娜?薇依生平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思考对人而言竟然是十分奢侈的事。在工厂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人需要像机器一样不停开动,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但西蒙娜?薇依决心要做一个真正的工人。身心的压迫令年轻的她难以克制地一边干活,一边哭泣,令她极其罕见地以渴望拥抱的方式向自己的朋友表露了自己处境的委屈。佩特雷蒙特回忆第一次去工厂见西蒙娜,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的西蒙娜竟然飞奔过来拥抱她。佩特雷蒙特吃惊极了!面对难以忍受的体力压榨和心灵屈辱,西蒙娜?薇依甚至多次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她从未想过在这条行动的路上半途而废。
由于达不到工作指标,西蒙娜?薇依的工资实际收入很少。她坚持按普通工人的生活境况来规束自己的生活。每次回到父母身边,享用父母精心准备的营养食物,西蒙娜?薇依都格外固执地按照餐厅的标准付钱给薇依夫妇。薇依夫妇十分了解西蒙娜生活的窘迫,他们忧心女儿的健康,但无法阻止,或者说不愿过多阻止女儿的执着。体贴的薇依夫人只有采用她惯用的“哄骗”女儿的方式,她悄悄去西蒙娜租住的小房间,模仿西蒙娜大大咧咧的生活风格,偷偷在房间的小角落塞上少量零钱。这样,当西蒙娜身无分文,在房间里东翻西找的时候就总会有些小小的意外之喜。眼见女儿这样自杀式地消耗自己的健康,性情沉稳的薇依先生瞒着西蒙娜找到了她的朋友,请他们尽力劝西蒙娜多休息。
西蒙娜?薇依进入工厂后不久,工头将她分配到了一个较为“危险”的工作岗位。这份工作对西蒙娜来说无疑是一项巨大的挑战:西蒙娜?薇依需要站在一个喷着熊熊火焰的高温大火炉面前,用特制的钩子把作为有轨电车和地铁发动机零部件的几十个铜制套环放进火炉中。几分钟后,她需要把炉盖放低,再用铁钩快速地将铜制套环取出来。整个过程,她必须绝对小心,以防止铜制套环掉入喷火口熔化掉。然而,如此专注地将全身力量用于保持力的平衡的后果是,除了必要的推送动作,西蒙娜这副站在大火炉口的血肉之躯必须尽可能保持静止,这使得她必须忍耐一阵阵飞喷的热浪对她皮肤的灼烤。
从西蒙娜?薇依自身的劳动素质出发,她在这项“危险”的工作中已经表现出了超人的耐力。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安全地重复这一套吃力的指定动作。但有这么一些时刻,当身体因为用力过度以及热浪灼烤而疲惫不堪,顽固的头痛又无情地袭来时,西蒙娜?薇依也会脱手令铜制套环掉进喷火口中。还有一次,她突然失去了力量,无法放下火炉的炉盖。这时,旁边一个负责冷作的工人冲过来,帮她放下了炉盖,“抢救”了火炉中的冶炼零部件。
从西蒙娜?薇依这一时期写下的日记来看,极度繁重的工作、极度透支的身体反而使她的心灵变得格外细腻敏感——“在这种时刻,多么令人感激”,“每次我被烫着时,焊工总朝我投来同情的微笑”,“丝毫没有低三下四也无低劣行为”。工厂环境中,人与人之间星星点点的关爱、互助、呵护,鼓舞了身体处于崩溃边缘的西蒙娜?薇依。西蒙娜在写给昔日学生的一封信中分享了这样的经验:
尽管受了这些苦,我还是要说,目前的生存状况让我感觉比过去痛快多了。这是我梦寐以求了好几年的生活……我觉得,我终于摆脱了一个抽象的世界,接触到了实实在在的人,不管他们是好还是坏,但他们的好心和恶意都是真实的,尤其是他们的善良。在工厂这个环境中,你才能真切感受到善良的存在。一点点善意的关切都会让你克服疲倦,忘掉那点微薄薪水给你的生存带来的困扰。同样,理想也在给我注入一股神奇的力量,要求我战胜自己,用一种超然心态面对我的生存条件……除此之外,机床本身也吸引着我,我兴趣盎然地探索着它们的结构和功能。我要补充说,我进工厂就是为了弄清楚过去让我疑惑不解的问题。然而,工厂生活的残酷毕竟是无法忽视的。
在寒冷的冬日,工友们冻手冻脚地在没有暖气的更衣室里更换衣服,清洁双手。一个患有严重慢性支气管炎的女工带病上工,她粗重滞塞的喘息声常常令敏感的西蒙娜感觉呼吸困难。在操作机器的过程中,时不时还会有人受伤。西蒙娜曾见到一个女工因为不小心让头发绞进了机器,生生地被转动的机器扯掉一块头皮。但为了工作,为了薪水,这个可怜的女工匆匆处理了伤口又返回了工作岗位。在工厂,每个人都在为完成自己的工作指标努力。这些指标涵盖了数量和质量,这些指标不仅驱迫着每个人全力以赴,也直接赋予了工头们暴躁无礼和喜怒无常的特权。为了达到一个合格工人的标准,西蒙娜?薇依也不得不将自己一边劳动一边思考的习惯转换为一边劳动一边数数的习惯——“到下午2:25是七百九十六件”,“用四小时十五分钟完成”,“到4:30达到了七百件,八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成果……”
强迫自己。再强迫自己。每时每刻都要克服那种强烈的反感,那种深恶痛绝。快点儿,你得加倍提速。我一小时做了多少个了?六百。得再快点儿。*后一小时做了多少个了?六百五十。铃响了。打卡下班,换衣服,离开工厂。身体空了,没了生命力;脑子空了,没有思想。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麻木的怒火,除此之外,只感觉无能为力、任人摆布。对明天的唯一希望就是他们能允许我再度过这样的一天。
“身体”对“心灵”,体力劳动对脑力劳动的碾压能量是强悍得难以忽视的。虽然西蒙娜?薇依具有超于常人的、在困境中坚定信心的精神意志力,她也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这种高强度体力劳动对自己的伤害:
我筋疲力尽了。我终于连我为什么到工厂来的原因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我生活中*强烈的欲望就是不动脑子。这是唯一摆脱痛苦的方法。只有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日,我才能回忆起一些事情,冒出一些思想的火花。想到我是如此受制于外部环境,我感觉有些害怕。要是连周末的休息也没有,恐怕我就会变成牛马了。
由于这种“伤害”,西蒙娜?薇依人生中也许是第一次真正掂量了物质生活的“幸福”。当她拿到了一周的工资,去普利主尼克商场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饭,享受着美好的餐厅和晚餐,西蒙娜感觉自己变得好多了,她不禁自问:这顿饭是不是我今晚感觉幸福的原因呢?此时的西蒙娜?薇依犹如一块生命的金属,在工厂这台社会机器的“力”的“压迫”中努力寻求理想的形状。一旦出离工厂的环境,她就尽可能地让自己恢复到思考状态。她发现,这些努力的工人对自己付出了全部力量的工作其实是盲目的。她观察和反思自己身边的工友们,比如纪埃纳夫——由于没有数学知识,他操作的机器对他而言是一种秘密,他能完成机械的动作,但并不明白机械力的平衡的原理;比如雅各——雅各负责操作的压力机于他而言是一种神秘的东西,他不明白它为什么运作,也不明白它为什么不运作。当机器无法转动时,雅各以为是机器拒绝干活。这类观察和反思加强了西蒙娜对自己原有的理想的信心,即在无产阶级工人中普及知识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那些掌握了文化的阶级,那些掌握了劳动的秘密的阶级掌握着权力,他们令劳动对劳动者成了秘密。劳动者只有学习和掌握了劳动的知识,掌握了文化,才有望打破这种权力的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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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部传记的作者林早只见过一面,但只这一面也让我确信她是合适的。在那次小型聚会中,她言语简约,灵性闪烁。在温文婉约中,透出一股纯粹、刚强。在记忆里,她的形象被岁月渐渐掩盖得有些模糊,却越来越清晰地留下了她的一幅素描:谦卑与高洁。所以,当得知林早在写薇依传记时,我认定薇依在汉语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即使不是唯一合适也是*合适之一的传记作者。当读到她发来的这部传记书稿,我发现原来的判断获得了事实的支持。如果原先对薇依思想不了解的人读了这部传记作品,相信会对薇依的思想感兴趣;如果原先对薇依思想有所了解、研究的人读了它,相信对薇依思想会有更多、更深入的理解。
我还相信,读了这部传记的读者会有与我一样的判断。——黄裕生(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副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