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很特别的“萧红画传”,文字不多,读起来很轻松,如果你不了解萧红,你可以毫无难度地通过这本书的文字和画面,认识她。如果你读过萧红,并对她有一定的了解,那么这本书看似单薄的文字和图画,会让你品出截然不同的味道。
因为提笔即见刀见血见花见草见天地见众生的天才,萧红(1911—1942)素有“文艺洛神”的美誉。然而在对女性成长严酷设限的年代,她短暂的一生远无这浪漫冠冕般荣耀光明。逃婚、私奔、弃儿、被家暴、遭摈遣、一次又一次“怀着前任的孩子与继任结合”……她不得不一再于无人行走的荒野中泼命前行,只为寻找那道通往女性幸福的窄门……
更翔实的资料,更别致的视角,更懂得的作者。
图画灵秀,文字灵透,艺术品般的手绘传记,诉尽萧红一生悲欣。
“她给出的喜是天地初始的喜,给出的疼是天塌地陷的疼。有人在迷途时会参观ICU病房,我在困顿时会读萧红。”
我们为什么爱萧红
去年秋天,在哈尔滨的第一场雪到来的半个月前,在一场疫情与另一场发生的间隙,我赶去“看望”萧红。第一天特为入住中央大街旁她精描细绘过的“欧罗巴旅馆”,旅馆门口专挂的中英文对照铭牌上,赫然是:
“1937年间,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曾在此居住。
建于1934年,砖混结构,装饰艺术运动建筑风格。”
——令每个看过的人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什么是“装饰艺术运动建筑风格”,亦搞不懂萧红如何能够在1932年入住这幢建于1934年的建筑。1934年6月匆匆离开哈尔滨后,她终生没有能够再看故乡一眼。
这块莫名的铭牌或许可以代表目下大众对这位文字被以为神迹的民国女作家的印象:煞有介事而草率将事,莫衷一是而自以为是。
或许她已算得上“幸运”,时光抹掉了太多曾经的呕心沥血,“萧红”二字总算余韵尚温。这自因她苍砺如砂纸、三下五除二就打磨掉人生幻象的笔力。知名评论家李健吾评价萧红:“才分远在她的同伴田军之上,你不要想在《八月的乡村》寻到十句有生命的词句,但是你会在《生死场》发现一片清丽的生涩的然而富有想象力的文字。”作家刘心武曾回忆,三位曾与萧红关系至亲的男士,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白头时分说起萧红的文笔,个个端整肃容,坚持那是无与伦比的。
然而相较爱憎分明、非黑即白的“伟光正”人生,萧红在世人处得到的唏嘘似乎总比歆羡多。这位22岁开笔即字中溢血,以区区数载的写作生涯稳居百年来华语女作家前三——也许如骆宾基断喝,“男作家又怎样?”——的“文学洛神”,缺了什么呢?
首先,是缺两只安全套(或两粒避孕丸)吧。
女性得以获取今日相对自由的生存空间,个人以为须感恩两点:
1.科技的进步。
2.萧红们的以身蹈火。
于浩大宇宙而言,科学或者只是人类的“雕虫小技”,但相较男性,女性更应感激科学的庇佑。正是近百年来科技的日益发展,令女性客观上无须再依附男性生存,曾经“鬼门关”般伫在女性命格中的生育挑战亦退行渐远。
但显然,仅有科学的恩惠是不够的。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以为萧红“罪孽深重”——其中相当是部分女人。不如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假如萧红是男人,她所遭遇的一切都还存在吗?
她还会被要求辍学吗?
她还会被指责居然不“从一而终”吗?
她还会被鄙视竟有“生理需求”吗?
在一段感情骤然结束时,她还需要独自面对怀孕的惊惧与苦楚吗?
她还会因不得不完成琐屑而繁重的家务,而被在公园悠闲读书的男人嘲笑“不用功”吗?
她还会蒙“家暴”而被轻描淡写,因为她不堪称“完美受害者”吗?
——原来置换性别的话,她的一切痛苦不过海市蜃楼。
或者,假如她得以穿越到当下都市,情形又将如何?
她不需要以出家相威胁来求学。
她不会被“许”给一个陌生男人。
她不会因被迫早婚,而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
她有机会去法国留学。
她父亲不会因女儿曾“异性合租”就被解雇。
无论男孩女孩,婚前谈几次恋爱都被视为正常不过。
单身前提下,任何安全情形下的性爱行为均被认可为私人自由。
她可以采取多种避孕措施,包括要求对方服用男性避孕药,而不必有“不得不怀着前任的孩子与新任恋爱”之虞。
有文采、懂绘画、爱学习、擅沟通,她不难找到适宜的工作。
更不会赚不到万一需要做流产手术的钱。
——将被那个时代视为洪水猛兽的萧红放在现时环境中,有任何问题吗?赞一句“有理想有抱负有才华有品格的优秀青年”也不为过吧?
然而萧红们及更早时代的广大女性,绝无这等光明通衢可走。“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如果不是勇敢的萧红们在没有路的地方一再出走,为荆棘割、虎豹噬亦在所不惜,何以会有今日女性宽松安慰的生存环境?那些以暴力语言攻讦她的人——尤其女性,究竟在咒怨些什么?叹惋失去了如小团圆媳妇般做童养媳的机会?大约觉得裹脚布取下来有点可惜,有人又裹在了自己的脑子上。
萧红的文字之所以啸越不绝,除了天赋,皆因她为人为文至真至性,向以整副身心直撞世界,遑论前方是鲜花园还是刀棘丛。她给出的喜是天地初始的喜,给出的疼是天塌地陷的疼。有人在迷途时会参观ICU病房,我在困顿时会读萧红。意思都一样,无非重勘一下生死,再见一下自己、天地与众生。然而前者只是将生死与绝境摆给人看,后者摆设周全后,尚不疾不徐告诉你,大家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踅到这里来的——极限的恐怖与全然的冷静仅一线之隔,冷静孕重生。
“人活着的意义基本的是在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别人的!如果再能表现你自己所能体验所了解的种种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学,诗,小说,或是社会学论文——使得别人也更得点人生意义,那或许就是所有的意义了。”
——这是曾与她活跃在同时代文坛的诗人、建筑学家林徽因对人生真谛的感悟,从某种意义说,亦可作为对萧红一生的最佳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