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不是石头,泥土迟早要将它化成一段生命的根,在大地上,以树的形式复活。瑶家人从无数细枝末节里看到了祖先的面庞,从每一条叶脉里寻到了自己的血源,从每一个树瘤中看到了岁月的堆积,从每一道裂口里窥见了心灵的伤痕,从每一道纹理中抚摸到了祖先额上的皱纹,还有大地手心里迁徙的路径……
瑶家人砍下这棵树,制作成一具状如祖先根骨的长鼓,背着它一路敲击一路漂泊: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鼓声里沾满了大地的呼吸、生命的颤栗和神灵的低吟,依稀可辨祖先的身影。
长鼓被火塘里的柴烟熏得乌黑,被双手抚得油亮,若隐若现地露出暗红的筋络,一如时光水般流过。
香烟在堂屋里四散缭绕,月光在水缸里悠然晃荡,那张由一具老树桩雕成的四方桌摆在堂屋,树桩上还隐隐垂有许多活的树根,附在大地上。桌上的桐油灯点亮了神秘的黑夜。一个人手持长鼓,跪伏在神龛前。先是长久地凝神注视着,像是在虚无里看到了什么,接着便嘴唇轻轻抖动,默念着无人听懂的咒语。在他的召引下,虔诚至极的瑶家人便渐渐走进了自己的内心。
大家洗亮了心灵之耳,静穆地等待着,等待着祖先的根骨发出那第一粒清音。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可是瑶寨老阿公苦难的叹息?是盘王祖先那魂魄的呼唤?还是大地之母传来的呢喃?鼓声幽咽,鼓音低沉,一如祖先归来的足音,铿锵的节奏里分明包裹着粒粒生命的种子,充当“播公”的人将这些种子播进了瑶家人心中的圣地……他们的精神为之一颤,久违的泪水不禁缓缓涌出,成了浇灌大地的雨水。
此时,他跃上了那张四方桌,踏着鼓声的节拍,围着幽幽的灯火,跳起了古老而神秘的长鼓舞。灯火摇曳,他的舞姿和昏暗的身影,投射到四面古旧的木壁上,那黑色的剪影好似灵魂逃离了肉躯的束缚,与神灵在共享着自由的狂欢。
一袭黑衣,依仗手中的长鼓抵达了神灵的王国,成了与祖先对话的使者。那粒粒鼓声的种子开始萌芽,抽枝,长叶。渐渐地,一个虚无的精神世界便从他迷癫的舞姿召唤出来——心地上生长出了香草、青藤,还有祖先的古树。山风送来白云,流泉打湿鸟儿的清音,悠闲的羊儿在青草中嬉戏……瑶家人那纯净如水的心地里开满了无数朵圣洁的莲花。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大莲花、小莲花、红莲花、白莲花,朵朵都是这样的美丽,一如瑶家女人们在瑶风中盛开的神姿。
那张充当舞台的小方桌早也不再是一张物质世界的方桌,而是汲取了大地的精气,化为了一朵金光四射的巨莲。桌子中央的那颗灯火则化作了熠熠闪耀的花心莲蕊。他便成了一位莲中的圣者,用他那追魂摄魄的鼓点,和形迹魅惑的舞姿将瑶家人内心里对生活、对祖先最美好、最神圣的期盼和祈祷暗示了出来。心灵里那棵祖先的古树和绵连的常春藤缠绕到了一起,踏遍千山万水的盘王子孙们终于停止了漂泊,在古树下开始建房造屋、生儿育女、建设起自己的家园。鼓声不断,舞姿不停,让瑶家人的内心里拥有一个最美好的精神家园吧!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什么招鼓拜鼓跌鼓升鼓、什么扫鼓菜鼓夹鼓奶鼓,直至众人共舞,跳起了欢庆的齐鼓舞……一个新的家园便栖居在了大地上。火塘燃起来了,瑶家的男人和女人双双牵着手,走进新建的家,唱起了缠绵多情的古歌,开始孕育一代又一代的盘王子孙……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
长鼓,长鼓,祖先的根骨,还乡的行路……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
长鼓,长鼓,大地的心音,生命的神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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