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乏鸟
一记猛烈而有力的撞击声,击碎了章岘阁的晨梦。
昨晚一下子就卖出两幅画,也是高兴,喝多了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以至于那撞击声最先击碎的其实并非是梦,而是酒。酒花四溅的时候,梦才开始破碎。他猛地睁开眼睛。散碎且又旋转的画面晃过,一只精致的拖着浅灰色影子的日式吊灯映入了眼帘,微微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恍惚间,魑魅幽见。他偏偏头,看了看窗子。
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明亮而又暖和,迎着看,耀眼炫目。
部分意识仍停留在梦的情景里,现实与梦恰巧又发生了些许统一,以至于他神志迷乱,弄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弄不清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肉身还是仙体。时空如同穿越却又凝固了一般。他闭上眼睛,强烈的眩晕感却如过山车般接踵而至,时而上、时而下,围绕着一团光,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的门。他又不得不且慌乱地睁开眼睛,之后,就像明白了什么,翻过身子,把阳光留在了身后。眼前是块随眼球转动而转动的褐色斑块,仿佛一片玻璃纸,含含糊糊地存在,含含糊糊地遮挡,脱也脱不掉。他开始透过那游动的斑块在视野内观察,很快,他就辨识出几件熟悉的东西:先是衣柜,再是一幅画,而后是门,再而后……这不是自己的家嘛!他气恼地在自己凌乱的头发上扯了一把,头发带动了头皮,也带动了神经,他感受到了现实。屋里时而静,时而又被扫过窗檩的风的呼哨搅乱。他的心随风起落,随风跌宕,仿佛波浪中找不到彼岸的小船。当目光再次转在那随风晃动的浅灰色的影子上时,忽地一种发疹的感觉涌上来,堵在喉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在脖子上,令他窒息。他试着摸了摸脖子,触碰到一个硬实的凸起物,在不是十分光滑的皮肤下随唾液吞咽上下滑动,就像不听话的小球。愣怔片刻,他想到了“喉结”这个词。
口干难耐,接连吞咽了几口唾液后,眼前即呈现出一杯水的形态,但那是孤立的,显然有悖现实。现实该与小白一同出现,只是这还不是完整的;完整的、小白身后还应当跟着葫芦儿,摇晃着尾巴,对自己射出讨好的目光。没有,这些都没有,甚至那杯水也虚化了,化为了乌有。他盯着敞开的屋门和通过其所能看到的寂静的内廊,深邃的瞳子显得既空洞又简单,如同染色的玻璃球,缺少内涵。他本能地干咳了一声,随后,便在漫无边际的纷乱的意识里找寻不知道要找寻的什么头绪,直到水的概念再次形成,他才惊异地发现,那一声咳竟然没有任何效果:小白没有出现,就连葫芦儿也没有出现。他再次咳了一声,用足了力气,但结果依旧。
他咕哝地骂了句什么,与风声相和,仿佛低亢的呻吟。
章岘阁的词汇和他的面容一样,很干净,以至于他经常被当作某种典范,但这往往又被看作是缺少人情味、脱离实际、不真实的表象,如同完美无瑕的女子,由于太完美了,太超凡了,反而为人质疑。对他来说,说脏话和咕哝一句韵格相似的古诗没有两样,含糊不清里,风雅依旧,只是这时面容会严肃一些,有型,但略显单薄的嘴唇报得很紧。其实,这才是他最具性格的造型。
之后,他喊了声小白。
大清早,葫芦儿就闹着出门,小白看不得它那可怜又闹腾的样子,况且她了解它,知道它要去和“女友”会面,而自己也要去关怀一下它的“女友”,给它带点好吃的,顺便见见她的“亲家”。通常,在这个时段,她们和它们总能在小区当间那株百年树龄的香樟树下相遇,她和“亲家”说话,它们则绕在她们脚前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一天里,这是一段美好的开始。但今天,就像招惹了邪气,注定这美好要出现瑕疵。在她关门时,一阵儿过堂风吹过,猛烈地,门就关上了,连带出巨大撞击的声响。她吓了一跳,咚咚震响的心脏简直都要蹦出来了。在那声音起落的瞬间,她第一时间关注了葫芦儿的安危,第二时间关注了她的丈夫——他在睡觉,他会惊醒吗?她想回屋看看。但葫芦儿已经扒在了电梯门上,嘤嘤狞叫,焦急抓挠,那急切可怜的样子让她的心无可挽回地倒向了它,凝脂般的手指无可选择地按亮了箭头向下的按钮。
葫芦儿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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