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用带温的笔触,一点点一段段,绘制出了一幅巨型画卷。画卷中人物细腻动人,他们不是扁平化的超级英雄,他们有恐惧、有无奈,但也有坚持,更有选择,他们是有情感厚度的真实的人,因为在大疫面前做出的正确决定,使他们成为值得敬重的平凡世界的勇者。
——《人民文学》主编 施战军
“一个人要何等坚忍,才能使自己面对玉石俱焚的现实而幸免于身心俱碎?” 读这句话时,好艰难,也好感动,还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
—— 武汉协和医院眼科护士长 谭璇
《如果来日方长》是湖北省文联主席刘醒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处于一线的在场感受,抒写了那段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武汉抗“疫”过程。作者以理性客观的视角,详细描述自己和家人、朋友们与疫情作斗争的具体细节,用大量事实和实际行动表现了武汉人民在抗击疫情中的“拼命”精神。书中既有个人日常平凡小事的描绘,也围绕着疫情进行了深入思考和深度反思,具有相当的思想性。作品以文学形式真实细致地讲述了一位位普通的武汉人非常时期的生活与感想,反映了党和政府果断及时采取的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生动形象地展现了中国人民的伟大抗疫精神。
《如果来日方长》是一部反映武汉抗“疫”斗争的力作,真实客观地讲述了武汉人民的特殊经历,展示了我国在抗“疫”战斗中的宝贵经验。作品里饱含深情,用文字记录了一幕幕催人泪下的场景,显示出文学的特殊力量。作者对诸多事件的思考评论是理性而深刻的,值得人们反思与借鉴。
第一章
今年水仙花不开
今年的水仙花不开,
今年的江城谁不悲?
母亲的梦惊窗扉,
父亲的酒才半杯。
你们如此爱着我,
我是如此爱你们,
如果你、如果我来日方长,
人人是奇迹个个天使飞。
没有花生来就开花,
没有人生来就生辉。
雪白的冬女儿美,
雪白的春男儿泪。
我们如此爱着你,
你是如此爱我们,
如果你、如果我来日方长,
日月转江水弯平安来回。
困守孤城,今年水仙花不开,是这段日子里最早动手写的句子。
这些句子的出现,也让自己有了依靠天赋能量,做困兽之斗,拼一场命的底气,不用再为着那些五金店做的唇膏,铁匠铺做的胭脂,锅炉房做的眼影,海鲜城做的香水憋气。
武汉“封城”第三十三天,大姐在家人微信圈里留言。
“各位弟妹,大家好!大姐今天要给你们讲老娘的情况。近段时间老娘的精神不太好,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饭量也减了,特别是大小便不能控制。基本情况就是这些,只是想让弟妹知道。”
大姐向来话语短,她将事情说到如此地步,足见大事不好,赶紧回问详情,同时自己也在武汉这边找医生咨询。瞎忙了一上午,到头来什么也做不了。一大家人,分成五小家,三家困在武汉,两家困在黄冈,都是新冠肺炎疫情地图上深红色地区,纵然可以申请通行证,送老母亲去医院,像这时节的新冠肺炎疑似者那样送进CT机中做检查,别说老母亲自己向来不肯做这个,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断断不会让老人家去做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这时候,唯有不与外界接触,不犯任何毛病,才是安全可行的上佳方案。家中三叔身体是那样的壮实,父亲与二叔在世时,都说他俩的身子骨加在一起才与三叔有得一拼。三叔八十多岁了,看上去只有六十来岁,疫情期间,只是稍有感冒,后来发展成燎天大祸,面对医院和医院的CT机,其步步惊心,是深入虎穴,更是与虎谋皮。这一点,“封城”之前,自己就曾在武汉这边的CT机上,稀里糊涂地冒了两回险。事后得知,从头到脚直淌虚汗。同时也暗自庆幸,这些年自己还算是做了一些好事,修了一些功德。特别是开始“封城”的那几天,专心请求“封城”之外的作家朋友点对点支持几位白衣天使,还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四口之家脱离险境。乌云紧锁背后,朗朗乾坤自有安排,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
二○一九年春节,一大家人都来武汉,家里的水仙花开得格外香洁。很多年了,夫人在厦门的朋友,总会在过年之前寄来蒜头一样的水仙花球。临近二○二○年春节,母亲临时换了主意,家里人才没有再来武汉。过完春节,本来要上班的那一天,八岁的孙女发现一点异样。小家伙还记得,去年家里的水仙花开得极好,花朵既多又规整,更兼香气袭人。同样出处,同样位置养着的水仙花,今年情况大不相同,不仅花没开,连叶子都不青翠,长得太不像样子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水浇得不够,看了一会儿,就得出结论,水仙花长成这种样子,像是大活人被吓破了胆。在《圣天门口》中,曾不惜笔墨先后写了两个人被活生生吓死的情节。人吓破了胆,全身发绿的样子,是长一辈的讲述者亲眼所见。若不是亲历者亲口讲述,仅凭想象力加上民间传说,不可能完成这些文字。在城市生活,水仙花吓得不开花,若非亲眼所见,也是轻易不敢乱说乱写的。
有些话,有些事,不在现场无法真正理解。比如,明明在真心安慰一个人,却惹得对方勃然大怒;明明是由衷为一件事欣喜,却让当事者自此视为半个仇人。那些漫不经心的指点,常常会在短时间内证明是那近乎天机不可泄露的警示。一切的未卜先知,未卜先知的一切,是否就是高深莫测的量子纠缠理论,在日常生活中有意露出端倪,供人启动新的思维系统呢?
去来无痕的人生,还是有些蛛丝马迹。
二○二○年元旦前两天,自己咳嗽得厉害。所幸这咳嗽是头一天参加完《当代》杂志创刊四十周年纪念活动,从北京带回武汉的。假如是在武汉开始咳嗽那就惨了,更进一步不仅是在武汉,还是在汉口火车站上高铁后开始咳嗽就更惨了。因为正是这几天,位于汉口火车站附近的湖北省中西药结合医院,发现七例随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病人,而这七个病例全部来自紧挨着汉口火车站的华南海鲜市场。十二月二十九日,自己一路狂咳嗽,去往罗田县城时,哪会知道接到相关报告的省市卫健委,正在组织市、区两级疾控部门,对后来被称为新冠肺炎的病例,进行传染病流行病学调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闻风三十里的微信朋友圈中,也只偶有关于美国流感大流行的只言片语。
作为家中长子,去罗田县城看望被接到大姐家过冬的老母亲,是要听听老母亲的决定,今年在哪里过年,这也是咳嗽得再厉害也不得不做,也是必须尽快做的家庭大事。见面之后,没说三句话,老母亲就主动表态,就在大姐家过年!这很平常的话,在我们听来不胜惊讶。父亲在的时候,过年的事不需要我们操心,下一年的团圆年在哪里过,头一年吃团圆饭时就会定下来。父亲不在了,这事就由母亲来决定。而母亲的习惯与父亲完全相反,年事越高越像个任性的女孩,问十遍有十种说法,问一百遍就有一百种说法,放在以往,不过小年是确定不下来的。
多数人家的父母,活到八十八岁时,真是比七八岁的小孩还难照料。七八岁的淘气包,不按常理弄些小捣蛋,可以行之有效地高声斥责。在高寿老人面前,绝对不可以如此。谁想大吼老人一句,谁的头顶上就有可能雷声滚滚。二○一九年春节,母亲来武汉,对我们的新居很满意。本来嘛,为了老人家的生活方便,才特意选择方便接地气的一楼。以往的房子,不是楼层太高没有电梯,就是离市区太远,生活起来不方便。见母亲对新居的满意度符合预期,我们也很高兴。全家二十几口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两天,第三天是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就见到母亲在专门为她布置的那间屋子里忙碌,稍后才出来,冲着我嘴唇动了好几下后才说:我今天回去!母亲像是明白我会生气,说话时怯怯的,像做错事的孩子。就这么一句话,差点让我泪流满面。我努力控制着情绪和母亲说了半天,她才不再作声。过完初一,初二上午,大姐他们要回各自家里时,母亲还是对我们的情绪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这事过去大半年,中秋节后,母亲时常会在不经意间,与她的孩子们唠叨,还是想来武汉过二○二○年的年。她的孩子们一边笑话,要她别再像去年,大年初一就不想在武汉待了,一边也在早早准备,一大家人再来武汉过春节。
如果元旦那天,母亲吩咐她的孩子,像去年一样继续来武汉过春节。全家人也真的如去年一样,来到武汉团聚,挤住在家中。接下来因“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肆虐而“封城”,一大家人的日子,二十几张嘴,早中晚三餐的食物,就不知该如何煎熬。这还不算,那么多人来过春节,得提前做各种准备。那么多人来了,不可能成天闷在屋子里,一定会去那些大型商圈走走看看买买。在外面的时间一多,不明不白的接触中,潜藏危险的概率越大。只要有一个人不幸中招,接下来的麻烦就会比天还大。常言细思恐极,大约就是这般模样。在人生的重要节点上,出现一丝小确幸,真是恨不能对母亲说一声,到底是至爱至亲,至高无上的老祖宗啊!老母亲不来武汉过春节,我们就得准备去给她老人家拜年。忙前忙后,备了一大堆年货,说好初一去大姐家,再顺路去弟弟妹妹家。还有预备元宵节前,去赣南为岳父庆祝八十大寿的一应物什。实在想不到,元月二十三日凌晨,斩钉截铁的“封城令”,刹那间就将九省通衢的江城变成巨大的铁桶阵。原本要送出去,以食物为主的各种年货、各类礼品,让大家庭之下我们这六口人的小家,在“封城”的第一个十四天,可以很好执行“守住家,守住门”的重大使命,基本上不用为日常生活发愁。母亲耳背,视力尚可。对电视新闻内容知道一些,对她的子女一直没来拜年,还想得通。更何况有手机视频,她想看谁马上就能见到。即便如此,母亲还会在某个时刻自言自语一番。
“封城”的第十五天,二月六日,农历正月十三,还差两天就是元宵节,在老家黄冈,看完元宵灯会,再拖泥带水的春节也会结束。灯如海、花如海的元宵灯会,也从不负家乡父老,年年都在这个时候,将人们的喜悦尽可能映照得更加精彩,以图随后开始新一年的劳作时,继续保有一份好心情。
那一天,大姐又发了一条微信。
“老妈说,今年过年一点也不痛快!”
母亲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没有上过一天学堂。母亲所识的字,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在毕生没有改变的乡镇供销社售货员的位置上,一点点地积攒起来的。母亲在对二○二○年春节发表个人意见时,一句“今年过年一点也不痛快”,让全家人无不叹为观止。在我们的理解与体味中,这是见多识广的长辈,最为得体的说法!换了任何晚辈,能用来表达春节期间感受的词汇,大约会是压抑、沉重、郁闷、茫然、崩溃几种,远比不上母亲所言的“不痛快”。用那些暗含绝望的话语来形容春节,是对中国人团圆之心的大不敬,是对中国文化中吉时吉地的无知,是对纪念和表彰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辛勤劳作的抹黑。在天大的疫情面前,一位本该享受子孙当面恭祝长命百岁的老人,有权而不滥权,通情达理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不痛快!
一位老人,一位母亲,对灾难的审视,对灾难中公众生活的审美,不丧失灾难中个人自尊,不消解灾难中太多不幸,不无视灾难中人性品质与生命能量,对比那些动辄就将形容词和名词运用得眼花缭乱的文本,真让我们这些吃文字饭的晚辈无地自容。
第一章
今年水仙花不开 001
第二章
你在南海游过泳 047
第三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069
第四章
九七年的老白干 097
第五章
情人节的菜薹花 135
第六章
洪荒之力满江城 189
第七章
冥冥中自有天理 237
代后记
武汉,我们的生死之交
——答《文艺报》《中国新闻周刊》
《楚天都市报》《南方周末》记者问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