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继《三四郎》、《后来的事》、《门》后,逝世前最后一部巨作。未完的绝笔之作,开启日本现代文学新视野,探讨爱情与浪漫的现实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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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称羡的婚姻,却是津田在手术后决定暂别东京的理由。
故事从津田准备二次住院开始,父亲寄来通知,暂停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这让津田很为难,于是妻子阿延想卖掉自己华丽的衣服,但向来宠着妻子的津田不愿如此,觉得没面子。就这样,津田打算让夫妻双方的一些亲人和父亲周旋,希望借此能让父亲把这个月的补贴尽快送过来。也由此,牵出了两个家庭……
走过人生的病痛与蹉跎,一次远离故乡的修养之旅,津田终将找到他心中最魂牵梦萦的那双眼眸。
医生做完检查,让津田从手术台下来。
“那个瘘管还是连到肠管了。上次检查的时候,因为在半途看到突起的瘢痕,我以为瘘管底部就在那儿,才那样向您说明。可是我今天花了点工夫,想检查得更深入一点,所以来来回回刮掉一些瘢痕,这才发现瘘管很长,已经延伸到很里面了。”
“就是说瘘管连到肠道了?”
“是啊。原以为长度只有一厘米多,没想到竟有三厘米呢。”
津田露出苦笑,笑中隐约可见逐渐显露的失望。医生的双臂抱在宽松的白衣胸前,脑袋微微歪着,那姿势似乎表示:“很抱歉,但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做医生的不能拿自己的职业骗人啊。”
津田默默把腰带重新系好,拿起刚才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和服长裤,转脸看着医生说:“既然连到肠管了,也就是说,没法医治了?”
“倒也不是。”
医生轻快直爽地否定了津田的疑问,似乎也想同时否决他的心情。
“如果一直像以前那样,只靠冲洗瘘管是不行的。因为不管怎么洗,新肉不会再长出来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换一种疗法,得采取根治性的疗法才行。”
“所谓根治性疗法是什么?”
“就是动手术。切开患部,让瘘管跟肠道连成一体。这样,切开的患部两侧才能自然愈合。嗯,这才能彻底痊愈吧。”
津田安静地点点头。他身边的南窗下方有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显微镜。刚才走进诊察室的时候,津田就对那台显微镜感到好奇。恰巧医生是熟人,就让他把玩了一番。在那放大八百五十倍的镜片后面,染色的葡萄状细菌看得很清晰,简直就像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一样。
津田穿上长裤之后,从桌上拿起皮夹。这时,他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细菌。这种联想令他升起一阵不安。他把皮夹收进怀里,正要踏出医院的瞬间,却又犹豫地收回脚步。
“如果瘘管是结核造成的,就算照您刚才所说,进行根治性手术,把那条细细的凹管全部切开翻向肠道,我这个病还是不能根治吧?”
“如果是结核造成的,可就没办法了。因为瘘管不断向深处发展,光治疗管口的部分并没有用。”
津田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我这毛病不是结核菌造成的吗?”
“不,不是结核菌造成的。”
津田瞪着医生看了几秒,想弄清对方的回答里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医生的表情毫无改变。
“您怎么知道?只靠检查就能断定?”
“对啊。检查时一看到患部,就知道了。”
这时,护士走到诊察室门口呼叫下一位患者的姓名。那位早已等得心焦的患者立刻跑过来,站在津田的身后。津田只好快步走出诊察室。
“那您什么时候帮我做根治手术呢?”
“什么时候都行。看您方便吧。”
津田打算仔细考虑之后再做决定。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医生后,走出诊察室。
二
踏进电车的瞬间,津田的心情极为消沉。车厢里拥挤万分,乘客多到令他无法动弹,津田用手抓着吊环,脑中想的全是自己的事情。去年生病时的疼痛,现在又清晰地浮上记忆的舞台,他清楚看到自己躺在白色病床上的惨状,耳中明确听到自己发出阵阵呻吟,像一只无法挣脱锁链逃走的狗儿,正在不断惨叫。他又想起刀刃的寒光,器械彼此碰撞的声音,他感到一股恐怖的压力,像是要把两片肺叶里的空气全都挤出去似的。接着,他又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是因为受到挤压的空气无法收缩……当时那一切痛苦的记忆,现在又重新回到脑中。
他觉得很不愉快,突然很想忘掉那件事,于是便把视线转向四周。周围的乘客全都面无表情,好像谁也没注意到自己。他又把思绪拉回刚才那件事。
“当时怎么会痛成那样啊?”
那是去荒川河堤赏花回来的路上,病来得很突然,事前毫无任何征兆,突发的疼痛令他不解,也无法想象剧痛的理由。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讶异,不如说是恐惧。
“我这副肉体,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不,说不定现下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呢。我却一无所知。真是太可怕了。”
转念至此,他觉得脑中的活动已经无法停下来,就像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推着他,拼命向前冲。霎时,他在心底呐喊起来:“精神方面也是!精神方面也是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生变化。而我,现在就看到那种变化了。”
他不自觉地紧闭嘴唇,转动着一双自尊受伤的眼睛望向四周。不过车上的乘客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更没人在意他的眼神。
津田的脑子就像他现在搭乘的这辆电车,只知顺着自己的轨道向前奔驰。他想起两三天前,一位朋友向他提起庞加莱a说过的话。当时那位朋友是为了解释“偶然”的意义才跟他说:“所以你想想看,世人整天左一句偶然、右一句偶然,按照庞加莱的看法,所谓的偶然是指那些原因过于复杂、完全无法说明的事情。譬如拿破仑诞生这件事,必须让特定卵子与特定精子互相结合,才能生出拿破仑。而在什么条件下,精子才能跟卵子结合呢?如果进一步思考这类问题,几乎无法找到答案吧?”
听了朋友的意见,津田并未把这段解说当成断章取义的新知丢到一边,而是把这段话完完整整地套用到自己身上。之后,他感到一种隐约又奇异的力量开始控制自己,原本想要向右的他,被迫转向左方;原本想要向前的他,被迫往后退。但奇怪的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动受到了外力的控制。他自始至终都坚信,自己的言行正完全被自己掌控着。
“为什么她会嫁给那个人呢?显然是因为她愿意,才会嫁过去吧。可我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可能嫁给那家伙啊。这且不说,为什么我又会跟那女人结婚呢?显然也是因为我想娶她,才会完婚吧。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想要娶她呀。这就是偶然?就是庞加莱所谓‘复杂的极致’?真是费解呢。”
津田下了电车,一面思索一面往回家的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