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喊妈。五岁那年,阿炳发高烧,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居然会张口说话了,可眼睛却又给烧瞎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奇怪的是,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晓的东西似乎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还要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他知道,半夜三更村子里进了小偷他知道,谁家的媳妇养了野男人他知道,甚至谁家住宅的地基在隐秘地下沉他也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有一双又尖又灵的神奇的耳朵,村子里有什么事,别人还没看见,他已经用耳朵听见了。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的耳朵。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人们发现,即使把他的耳朵堵住,堵得死死的,他的听力照样胜人一筹。可以这样断言,阿炳的耳朵是了不起的,靠着这双耳朵,他虽然双目失明,但照样能够凭声音识别一切。
老人认为,凭阿炳出奇的听力,最合适去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一度想让罗山认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谋碗饭吃。但罗山来村里看阿炳这个样子(又瞎又傻),断然不肯,阿炳母亲,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都不肯。老人认为罗山是个自私的人,对他现在的结局(我告诉他的),老人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没有表示一点悲伤或者惋惜。
就在我跟老人聊谈之间,有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又来“考”阿炳了。孩子才一岁多一点,还不会说什么话,只会跟人鹦鹉学舌地喊个叔叔阿姨什么的。从穿戴上看,孩子不像村里人,说的是普通话。来人把孩子丢在阿炳面前,一边引导孩子喊“阿炳叔叔”,一边要阿炳“耳测”他是谁家的孩子。孩子鹦鹉学舌地喊过一声“阿炳叔叔”后,就抓住阿炳手上的拐杖,叽叽呀呀的要抢过来玩。就这时,阿炳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气这样说道:
“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是个男孩。我不会记错的,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在福州部队上当兵,出去后回来过四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端午节,他带着他老婆回来。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我记得的,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发嗡,但已全然不见刚才那种紧张、结巴,感觉像在背诵什么,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像这一切,早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老人向我解释道,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大小小近两千人,村里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出来。唯独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里还是在外地生活,只要你是这村子里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或者生活过,然后你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等等,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况,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报出来,无一例外,少有差错。刚才这孩子其实是生在部队长在部队的,这还是第一次回村里来,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挖得根底朝天。
我惊诧不已!
我想,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村里没电话。当天晚上,我赶回城里,给我们局长要通电话,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该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个瞎子傻子,我们局长犹豫再三,把电话转给了院长大人。院长听了汇报后,对我说:
“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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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麦家的小说很像一只精美的钟表,活跃的秒针积极地为故事播云降雨,从容的分针引导读者徘徊在悬念的丛林深处,而沉重的时针是在暗处运行的,它承担着作者极其严肃的写作理想:人与时间的对抗之谜底,人与社会的相处之道,不仅在重重密码里失窃,而且在牢固的记忆里,遭遇彻底的遗忘。
——苏童
★当很多作家以为小说情节与故事中蕴藏的秘密已开掘殆尽,以创新的名义把小说变成一种晦涩的文体时,麦家出现。他深入开掘了一个许多人浅尝辄止的题材领域,用自己独特的聚光灯将那么多秘密照亮,技术的,也是人性的。而这一切,都是用精彩的故事串连。一切都在故事树上闪闪发光。
——阿来
★麦家有力地拓展了中国人的想象力。他把一些世界性的主题带进了中国文学,比如人类智力的荒谬和意志的傲慢。他把中国人所经历的战争与革命、阴谋与暴力化为了人类境遇的幽喑传奇。
——李敬泽
★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将条件尽可能简化,压缩成抽象的逻辑,但并不因此损失事物的生动性,因此逻辑自有其形象感,就看你如何认识和呈现。麦家正向着目标一步一步走近。这是一条狭路,也是被他自己限制的,但正因为狭,于是直向纵深处,就像刀锋。
——王安忆
★有人说,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经典文学的直线距离只差三步。但走不完的也正是这三步。麦家的了不起在于他走完了这三步,且步伐坚定,缓慢有力,留下的脚印竟成了一幅精巧诡秘的地图。
——王家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