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普洱茶的血脉与历史,发掘八大茶山的隐世之谜。
茶以苦味渡天下,普洱茶之苦,更多的是那些一代代守护在茶树脚下的民众的生命之路。自2000年,著名诗人雷平阳便走遍云南西双版纳的各座茶山,以其所见、所闻、所想,绘制出一幅留着血泪和茶汁的茶山花卷。
三
“以改变名称来改变事物,这是人类天生的诡辩行为!”语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家庭的起源》。当这些族名、寨名、郡名、节度名、路名、州名和府名,一再被改变,“诡辩”所带给我们的,也许就是事物真相的一再被遮蔽。但除了依赖于“诡辩”,站在几千年光阴这一头的我们,又能出何奇招呢,特别是当我们执迷于某些真相的时候?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加拿大公民阿尔维托·曼古埃尔 ,对此的态度是:“对我而言,纸上的文字带给世界一种连贯性。当马贡多的居民在百年孤寂中为一天降临的健忘症而备受折磨时,他们发现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在迅速地消退,他们可能会忘记什么是牛,什么是树,什么是房子。他们发现,解药藏在文字里。为了想起世界于他们的意义,他们写下标签挂在牲畜和物品上:这是树,这是房子,这是牛……”(语出曼古埃尔《恋爱中的博尔赫斯》,王海萌译,2007年4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所以,在遍寻诸多纸上文字并力求从中找到“世界的连贯性”之后,2007年6月11日,在我的朋友刘铖和小白的引领下,我再一次怀着敬畏之心,走向了南糯山。需要在此多写几句的是,10日晚,为了给我壮行,我的另外一对朋友杨小兵夫妇,在景洪家中为我设家宴,所有的菜肴都是小兵先生亲自下厨,清汤水库鱼和景东腊肉等。他知我嗜酒,备下的酒都是好酒,他因糖尿病戒酒,我和刘铖大醉。席间,适逢其岳父遭遇车祸受伤,或许皆因我等来做客,他没到事故现场,其妻前往。虽没去,看得出来,小兵一直惴惴不安,直到妻子来电话,伤是小伤,他才舒了一口气。
南糯山隶属于勐海县格朗和乡。格朗和,哈尼语,意为“吉祥、幸福、安康”。勐海,傣语,意为“英雄居住的地方”。格朗和乡由南糯山、苏湖、帕真、帕沙和帕宫5个村委会组成,有58个自然村75个村民小组3737户人家。在312.4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住着13822个尼人、820个傣族人、770个拉祜族人和390个汉人。也就是说,在这个区域,尼人是主体。按照祖先的习俗,从景洪至勐海的公路中段,转入南糯山处,立有一寨门。寨门有联:“茶王根深发千年,竹筒舞响传万里。”寨门的两边,左立一尼男青年木雕和一条狗的木雕,右立一尼女青年木雕及金鸡、猫和狗木雕。或许是因为此寨门系乡政府所立,与山上的寨门不同,它没有悬挂驱邪避污之物,更像一个入山的路标。
尼人系哈尼族的一个支系,古称乌蛮、和蛮、窝泥等。据哈尼族口碑传说,其先民原住北方一条江边的“努美阿玛”平原,约秦汉之际迁入云南。作为古代羌系民族的后裔,哈尼人堪称稻作史祖,国外的一些人类学和汉学学者,把云南视为稻谷的发祥地,而这些均与哈尼族血肉相关。嘉庆《临安府志·土司志》描述哀牢山之哈尼梯田:“依山麓平旷处,开作田园,层层相间,远望如画,至山势峻急,蹑坎而登,有石梯蹬。山源高者,通以略杓,数里不绝。”在日本人类学学家鸟越宪三郎的笔下,更是有一幅令人荡气回肠的古代世界稻谷传播图。在此画卷中,涉及云南先民如何驯化和培育了稻谷,然后,往南,传播至东南亚并通过印度洋流布世界;往北,则以水路传播至中原广大地区;往西北,则甘陕;往东,则桂粤……此传播图远胜于茶叶的蔓延,对人类的贡献也更大。然而,在哈尼族的各支系中,也非所有支系均如元阳梯田的主人,乾隆《开化府志》说窝泥:“多处山麓种地”;乾隆《景东直属厅志》卷三说喇乌:“山居,亦务种植”;《滇南志略·临安府》说糯比:“居处无常,山荒则徙,耕种之处,男多烧炭,女多织草为排。”
我不知道南糯山的尼人究竟何时迁入的。尹绍亭先生的《云南刀耕火种志》:“现居西双版纳勐腊县麻木树乡的哈尼族,系自江河地区迁去。1985年笔者到该乡调查,坎落寨老人达努能背诵近50代家谱,并说他们过去世代保持着这么一个传统:由于经常因打猎、战争等原因而后起迁移,所以男子总是随身带着三穗小米,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把小米种下,来年便可收获。”由此看,南糯山的尼人,也应从红河迁入。但道光《普洱府志》卷十七:“黑窝泥,宁洱、思茅、威远、他郎皆有之。”言及之处,距勐海更近,迁入的可能性也不小。
“哈尼”,哈,飞禽虎豹;尼,女性。凭字意理解,这是一个长期因受奴役而“退居山林”的民族。尤中教授《云南民族史》:“(南诏时期)最初,和蛮(哈尼)、朴子蛮(布朗族和德昂族先民)都与金齿百夷共同住在平坎区,后来,同区域内金齿百夷中的贵族势力发展了,支配了平坎区,在平坎区的那部分和蛮、朴子蛮都被迫退入山区。”金齿百夷者,傣族。从哈傣杂居到哈入山居住这一事实来看,符合这一事实的区域,当时的西双版纳存在最大可能性。也就是,哈尼入山,或者干脆说,哈尼族人进入南糯山的时间,有可能是在南诏时期,即唐代,距今已有1400年左右的时间。
如果说南糯山的12000亩古茶园以及那株已经枯死的800年的树龄的茶王树,象征的是一种茶叶文明,并足以让我们掠开人类茶叶种植史的冰山一角,那么,我亦认为,哈尼人进入南糯山的时间,一定在1400年左右。为什么?诸多历史事例告诉我们,任何一种文明尤其是山地文明的形成,若非耗尽成百上千年的时光,否则断然难以建立。而且,每当这种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高度,由于封闭,它可能再过一千年也难以朝前走一步。《后汉书·西南夷·哀牢传》及《华阳国志》中均言,在汉代,这儿的人民已经能取自然之物而成布匹,且称“蜀布”,被蜀商远销西域,出使西域的张骞都看见过。可是,两千多年过去,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这一带的人民依然极其落后。其手工业和农业生产水平仍然停留在汉代。一种文明,仿佛被放入了冰箱,或被自然之力悄悄地藏进了厚厚的冰川。当它醒来,世界已变得面目全非。
当然,现在的南糯山,早已把自己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凸现在世界的目光之下。高速公路就在山脚下,往来的车辆足以把任何梦想带到世界的任何地方,而且这种运输的速度远非牛帮、象帮和马帮可比。开启南糯山现代之门的钥匙,它转动的时间,甚至早于其他门的打开。1938年,西南联大的一批师生抵昆明,云南省府“有调查普思边地之举”,一个名叫姚荷生的清华学生,得以参加调查队,且来到了西双版纳,并在之后出版了专著《水摆夷风土记》。在姚荷生的笔下,当时的勐海,已是茶的都市:“佛海是一个素不知名的新兴都市,像一股泉水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它出生虽不久,但是发育得很快。现在每年的出口货物约值现金百余万元,在这一点上够算得上是云南的一二流大商埠了。假如我们可以僭妄地把车里(景洪)比作十二版纳的南京,那么佛海(勐海)便是夷区的上海……它是一个暴发户,一个土财主,它的巨大的财富藏在那褴褛的衣服下面。佛海城里只有一条短短的街道,不到半里长的光景……街头街尾散布着几所高大坚实的房屋,里面的主人掌握着佛海的命运,这些便是佛海繁荣的基础——茶庄。”勐海的茶业为何会猛然兴起?姚先生说:“从前十二版纳出产的茶叶先运到思茅普洱,制成紧茶,所以称为普洱茶。西藏人由西康阿登子经大理来普洱购买。民国七年云和祥在佛海开始制造紧茶。经缅甸印度直接运到西藏边界葛伦铺卖给藏人,赚到很大的利益。商人闻风而来,许多茶庄先后成立。现在佛海约有大小茶号十余家,最大的是洪盛祥,在印度和西藏都设有分号,把茶叶直接运到西藏销售。”而小一些的茶庄,姚先生说,他们就联合起来,推出两个人负责把茶叶运到缅甸的景栋,再经仰光到印度,卖给印度商人,由他们转销西藏。勐海每年茶叶的输出额为六千至七千担,约值百余万元,但花在缅印境内的运费就达四十万元(银币)左右。姚先生还说,此地版纳的茶叶,主要以勐海为市,主销西藏,有一部分销内地的,仍然先运至普洱再转昆明,由于经济的勃兴,勐海“逐渐的摩登了,不仅道路铺上了柏油,建筑新式的医院、中学、图书馆和电灯厂也建立起来。这儿,有说汉话、穿西装、打网球、喝咖啡牛奶并把子女送入学校读汉书的勐海土司刀良臣;有学识渊博但因协助车里县长筑路而被称为“夷奸”的猛混代办刀栋材;有会说英语和缅之并敢于娶顶真姑娘为妻而遭夷人反感的留学生土司刀栋柏;有边地英雄柯树勋之婿、富极穷边的群龙之首、茶商李拂一……在姚先生笔下,当时的勐海真的是洋场味十足了。
众所周知,也就是姚先生所述的1938年,代表云南省府的白孟愚和代表中茶公司的范和钧,分别把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制茶机器,不辞千辛万苦,搬进了南糯山,建起了南糯山茶厂和佛海实验茶厂。此两人都曾留洋,都是茶叶大师,且都请来了当时中国最优秀的茶叶技师做助手,所以,他们入主南糯山,堪称现代普洱茶的发端,而南糯山也因此成了现代普洱茶的圣地。据很多老人回忆,范和钧执迷于制茶,白孟愚则在制茶之余,穷己之力,扶持茶农,在哈尼人中间,推进茶叶的科学种植与生产,是以被哈尼人称为“孔明老爹在世”。
被誉为“在世的孔明”,非众人能成。孔明的地位在夷边就像神灵。民国初年,一位美国传教士名叫杨君(Mr. Goung)的,在澜沧县的“倮黑人”中传教,人们置之不理。但这个杨传教士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见人们极端崇拜孔明,便杜撰说,孔明和耶酥是兄弟,孔明是哥哥,耶酥是弟弟,信仰哥哥的也应该信仰弟弟……渐渐地,信仰耶酥的人便多了起来,以致后来,县政府召集倮黑人难上加难,传教士一声命令,便有数千倮黑人闻声而至。县长害怕了,便请省府交涉把传教士调出了澜沧(见姚荷生《水撰夷风土记》)。 一样的道理,因为白孟愚有孔明之心、孔明之行,后来,他一声令下,很多人便跟着他提枪走上了抗日的沙场。
孔明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茶。很多学者把西双版纳、思茅等地的种茶史认定为1700年左右,原因就是附会了这一地区的民间传说。孔明伐滇,时间是公元225年,也就是1782年前。他为何伐滇?意在定极边而取云南之财富,充实其军国之需,穷兵黜武。人们之所以奉其为茶祖, 我以为,此地早已种茶产茶,而他立足于经济发展,规模化地组织边地之民种茶制茶,并有意识地找搭建起了茶叶的贸易平台和流通渠道。我的老家昭通,自古皆是物资集散地,自古也都流传着一句话:“搬不完的乌蒙,填不满的叙府(四川宜宾)。”同理,明代陈文编修的《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中,载有翰林学士虞伯生为乌撒乌蒙道宣慰副使李京所著的《云南志略》写的序,其中有一句是这么说的:“诸葛孔明用其豪杰而财赋足以给军国”,豪杰者,孟获之流也,得孟获,则得财赋,得了财赋,就可以出祁山,就可以和孙权、曹操三分天下。当然,要得财赋,理应扶持农耕、挖矿和植茶。
布朗和德昂本就是此区域中种茶最早的民族,有人助其种茶卖茶,此人能不成茶祖?布朗族传说,茶乃始祖岩叭冷遗物;德昂族创世古歌,说德昂乃“天下茶树”的子孙,茶乃圣物。哈尼人生活于布朗和德昂之间,自然也视茶为圣品,这用不着怀疑。
由孔明兴茶到范和钧与白孟愚入南糯山,上千年的风雨,茶树生死明灭,人烟几度迁徙,换了一代又一代,可山依然叫南糯,入山的门依然面对着从世界那边伸过来的一条条道路。南糯,傣语,“产笋酱的地方”,让其有名的却不是用竹笋做成的酱,而是普洱茶。
……
自序
1、南糯山记
2、布朗山记
3、基诺山记
4、蛮砖莽枝革登记
5、倚邦易武记
6、后记
7、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