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尸变
山路崎岖不平,罗福田的心情却轻松愉快,举目遥望,前面还剩最后一道山梁,加把劲翻过去就是沅江渡口,然后搭船北上,两天内即可返回常德县,这一趟差事就算功德圆满了。
结果如此完美,是出发前绝对不敢指望的。他学徒做工的“济世堂”是常德城里颇具规模的中药铺,本来门庭若市,生意兴隆,但因为一年多来兵连祸结,城乡道路断绝,湘西一带的药农纷纷隐避山林,以致“济世堂”的药材短缺,难以为继,一块传承三代的金字招牌就快保不住了。
老板朱怀芝愁得茶饭不思,只得求助于最得力的伙计罗福田,请他前去联络药农,重新建立供货渠道,并开出条件,一旦完成任务,不仅工钱翻番,年底还有一成红利奉送。
罗福田却心存顾忌,因为以往供货的药农大多集中在常德西南,那里遍布崇山峻岭,暗河溶洞,太平时节通过也相当危险,何况目前大战刚过,不少散兵游勇流窜其间,伙同原先就层出不穷的悍匪呼啸山林,打劫作恶,再加上时常出没的毒蛇猛兽,对一个城里人来说简直寸步难行。
可是,如果不做筹划,库存的药材一旦告罄,“济世堂”必然关张大吉,如今世道艰难,想要另寻出路也不容易,而看到朱老板老泪双垂的苦相,也实在不忍拒绝,犹豫再三,咬了咬牙答应下来。
朱老板感激不尽,殷切嘱托,但在罗福田离开药铺之际,留意到伙计们送别的眼神无不怪异,与其说是寄望,但更像是怜悯,仿佛是看到一个失足落水即将溺毙的倒霉鬼。
罗福田何尝不是满腹凄惶,甚至抱定有去无回的决心,如果这一遭是自己在阳世间的最后行程,权当是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了,因为朱老板曾郑重承诺,倘若此行发生意外,一定会给他的双亲养老送终。
谁知等到身临其境,罗福田才发现先前的重重忧虑纯属多余,西部山区的情况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省内的混战虽然结束不久,新任督军已经着手善后事宜,追剿土匪兵痞以外,又派出巡逻队在沅江沿岸稽查,用以保护商旅,安抚地方。
因此,虽说跋山涉水颇受辛苦,也经历过一两次野兽的袭扰,却总归有惊无险,而且差事办得异常顺利,十多天工夫攀越了五六座山岭,走访了八九家药农,卑辞厚礼,恳切陈情,对方一则感念诚意,二则以采摘种植药材为生的山民也亟待买家,当下一拍即合,同意尽快恢复供应,将“济世堂”开列的药材送至指定的收购点,包括杜仲、银杏、茯苓、天麻、黄姜等各类品种。
踏上归程,罗福田的感觉不止是如释重负,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兴奋。记得年初逛庙会,城南吴瞎子说自己就要走一步好运,当时还以为是信口胡诌,此刻看来竟无比灵验。他相信秉性忠厚的朱老板不会食言,也清楚“济世堂”的一成红利意味着什么,有了这么一大笔进项,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就算熬到头了,一直被父母忧怀的自己的亲事也应该提上日程。其实他早就相中了西街裁缝铺邵家的二丫头水秀,却因为境况窘迫而羞于启齿,马上一切都不成问题了。水秀的模样虽然谈不上十分标致,但肌肤生得光滑白净,一张圆脸活似刚刚剥了皮儿的熟鸡蛋,让人看上去就忍不住想亲两口,遐思联翩,罗福田的心里一阵毛热火辣,脚下也走得更快了。
然而,一个人的情绪转换也反复无常,就像天边的风云莫测,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就阴霾密布,继而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不一会儿道路就湿滑不堪,四周的景物也变得一片混沌,顶多傍晚时分竟如同夜幕降临。罗福田黯然失色,这种情形预示着行程必定耽搁,先前一个小小的疏漏也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中午辞别最后一家药农时,由于志得意满,归心似箭,临走之际居然遗忘了随身携带的一把黄油纸伞,最初发现他并没放在心上,认为不到半夜就可以登船,况且此前也看不出天气骤变的迹象。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离开了许久,返回取伞已不现实,而面前山石峭立,树木稀疏,又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错过了渡船倒在其次,如果长时间淋雨导致了肺病,只怕就算守着药店也难以治愈。
抱着行囊仓皇奔走,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滚落路旁后狼狈爬起,正感到绝望无助,抬眼却发现东北方向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舍,就位于两山之间的斜坡上。
房屋的样式不像是山野民居,莫非是一间客店?罗福田心头一喜,看来自己的好运还在延续,连忙振作精神拔腿赶去。
走近发现门窗紧闭,里面似乎毫无动静,罗福田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问:“是谁?”
语调急促,听得出是湘西方言,罗福田答道:“大叔,我是药铺的伙计,被大雨拦在了半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屋内人稍作沉默,漠然道:“这里住不得人,你还是往前走吧。”
茅屋虽然陈旧,却也架构坚实,为什么住不得人?罗福田困惑之余,感叹一场战乱损毁了原本纯朴的民风,随即恳切表白:“请放心,我不是坏人,实在是天气糟糕走不成道儿,只要有一块地方歇歇脚就行。”
唇焦舌敝,苦苦哀求,足足过了一刻钟,房门才怦然开启,露出了一张粗糙丑陋的男人脸庞,神情冰清水冷,穿一件黑布袍,也看不出多大年纪。“行个方便吧,看我这全身都湿透了……”罗福田佝偻着腰说。
黑袍男人没有吱声,迟疑着侧身退让半步,罗福田见机千恩万谢地溜进屋内。
黑袍男人关上房门,四下昏暗无光,不辨东西,罗福田略感诧异,搭讪道:“大叔,家里就你一个人吗,为什么不点灯?”
“这不是我家。”黑袍男人淡淡道,伸手一指,“那边空得很,你过去歇着吧。”
罗福田越发不解,既然不是他家,刚才为什么深闭固拒,独守黑屋却不点灯,难道就不觉得别扭?都说丑人多怪,这老家伙简直就是明证。
但总算摆脱了困境,也顾不上计较太多,按照黑袍男人的指示,罗福田缓缓移动身体,绕过一根立柱,来到西南墙角,摸索查探,地上堆积着木板陶罐等若干杂物,另有一席凌乱的草垫,虽然可供坐卧,但气味污浊难闻,令人皱眉,只不过想起屋外的瓢泼大雨,也惟有随遇而安。
脱去湿淋淋的外衣,坐下喘息片刻,似乎舒服了许多,赶了半天山路,这才感觉饥肠辘辘,于是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面有药农馈赠的米团腊肉,还有一小瓶家酿黄酒,刚要开口食用,却又意识到出门在外应当与人为善,至少该向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黑袍男人礼让一番。
可是,当他捧着酒饭上前致意,得到的态度仍是冷若冰霜,“我不饿,你拿去一边吃吧。”
罗福田不免尴尬,无意间却见他背后还有三条身影,头上都带着斗笠,纹丝不动地倚墙而立。
“你还有同伴在呀。”罗福田说,“这几位要不要喝口酒驱驱寒气?”
“他们不需要,别再啰嗦了。”黑袍男人近乎粗暴地喝道。世上还有这么不讲情面的人?罗福田不由得懊恼,但稍加转念又觉得蹊跷,为什么那三人在屋里也不摘下斗笠,而且始终毫无声息?
心里还在犯嘀咕,房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透过门窗的缝隙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眼前的情景骤然明晰,罗福田一下子骇得魂飞天外。
只见那三人并排而站,各自穿着宽大的布袍,姿态整齐而僵硬,头上的斗笠遮住大半面孔,但显露的部分枯槁惨白,根本没有一丝生气,而且额前分别粘贴着一张黄纸条,上面图文交错,像是“灵符”之类。
“大叔,他们难道是……”罗福田瞠目后退。
“没错,是死人。”黑袍男人轻声道。
罗福田悚然变色,脱口道:“那么,你又是……”
“我是个走脚人。”
罗福田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想起一个神秘玄异的字眼—“赶尸”,即用法术驱动尸体行走,这也是湘西山区独有的奇观。以前虽然听人议论过,但由于从来没有目击者佐证,所以就像是夏夜闲聊时谈起的鬼怪故事,即使害怕也不以为意,总觉得那是穿凿附会的传说,不料今天亲眼得见,才知道一切并非危言耸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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