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 徐义生回忆录》:
厅堂
童年的第五个记忆,是唯一影响我一辈子的记忆。
那座高约十米的大厅堂里有三个暖阁,暖阁的门额是垂花雕檐,雕檐上端附悬着三块硕大的牌匾。正中那块黑漆金字,只有简洁的贴金纹饰裹着四角;靠北是一块大红匾,宽厚的包边上镂刻的浮雕缠枝牡丹全用一色赤金包裹;南边那个匾也是黑色填心,只是边框上包金的高浮雕之下,铺垫着翠嫩的石绿色。给这些工艺做陪衬的是支撑暖阁的一排明柱上挂着的板对,板约丈二高,髹漆错金的花边映衬着,黑底金字,清穆而富贵。前檐一排雕花隔扇或开或掩,檐口滴水之下,是一溜飞檐,这就使廊下宽大敞亮,厅堂里的花草纹样、戏剧人物便沐浴在充足的光线之中。我一眼看出去,总能尽情地观赏。
院落的大门很宽,妇女们在二门外的前院骑上骡马或是坐上车出进大门通行无阻。大门前有个竖挂的斗匾,红底金字,周边拱起的云牙上有彩绘浮雕,全都剥落得模糊不清。它很古老,听说跟屋脊上的张口兽相配。民国时期,人们已经不理论这些等级徽号了,但是这个剥落后的石绿猩红在我心头留下了永远揣摩不透的神秘感。
以上所记叙的事物,其工艺的精磨细镂,其用材的贞一不二,给我的童心灌注了难以估量的美感。还有妇女们的衣裙首饰也是丝上镂金、银上镶玉,华美而神秘。我很想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积年累月,百思不解,遐想和好奇与日俱增,还有这种考究的生活方式及其日用器物所衬托出来的派头,也给我以异样的刺激感。更有意思的是,她们当中竟有几位善画,这种事体我能直接仿效。至于五彩缤纷的刺绣,则是她们共有的长项,剪纸那就只能用争奇斗胜来形容了。所有这些东西充斥在日常生活中,使我既觉司空见惯又不胜陶醉。
几十年后,我才明白,童年的这一组镜头所富含的特殊意义,我一辈子都在怀念它、复制它,而且不厌其烦,永无休止。因为它里面没有是非,只有美。
农业文明在中国传承了三千余年,其间的经典和杰作浩如烟海,无论是政治、军事、哲学、史学、文学,还是医学及其他自然科学,都是本着宇宙原始、天人合一的大框架循序渐进、装点人生、导推理性的。在这种文化大框架的制约和导引下,中国的美学也始终贯穿着古老而朴素的哲理,以至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在这样的美学思想导引下的各种工艺,也就,必然折射着尊重自然、崇尚大道、歌颂安宁康乐的健康向上的精神,并提出测幽微、助人伦的积极进取和严肃负责的建设性口号。人类发展到今天,曾千方百计地扫荡它,最后终于发现这种扫荡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伤及自身,所以又回来翻腾它。对此,它都对以沉默。
在人类历史上,文明往往被野蛮摧毁,到一定的时候,文明反过来又去同化野蛮。如此往复,文明已经面目全非,要高于原来的水平,人类又得付出若干代的努力,所以文明老是处在初期阶段而艰于向前发展。这种可悲的轮回不知道还要演绎多少遍。我怀念童年的那枚光斑,那一枚金子般纯净而璀璨的光斑。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碰到过那种单纯而精彩的诉说着美的光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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