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光绪九年(1883)从汉城军幕归里起,四祖父即与祖父及友人沈燮均等共谋家乡建设。其时通海乡民多以织布为生,久苦捐税繁重。四祖父、祖父乃谋减花布捐税,助乡民脱困,继之“散振平籴诸事,费出私财,不足则募,又不足则贷以继之”,又办通海滨海渔团以保护渔业。光绪十一年(1885),于家乡海门兴养蚕业,是为其民生事业之先声。同年,四祖父应顺天府乡试,高中第二名举,人称南元。
光绪十三年(1887),四祖父随孙云锦由安庆至开封,规划黄河决口工程,乃拟《疏塞大纲》,对河道梳理做精辟分析,有理有据,虑前人所未虑,朝野称奇,为后来领衔全国水利之预演。光绪十四年(1888),四祖父先后掌赣榆选青书院兼修县志,掌太仓娄江书院兼修县志。光绪十九年(1893),继为崇明瀛洲书院山长。五年间,四祖父先后为三所著名书院山长,渐入教育之胜景。自1883年至1893年,时势大变,中国已处巨变前夜。变则进,不变则退,人因时变,四祖父思接中西,神游古今,天马行空,握文化转型智珠,求强国富民之途。其所欲所为者,为前人思所未逮,行所未及,更为常人匪夷所思。
光绪二十年(1894),四祖父在曾祖父和祖父力促下参加甲午会试,终大魁天下。同年,曾祖父故世,四祖父丁忧回籍奔丧,本拟守制三年再谋起复。第二年4月,甲午战败,中日签订《马关条约》,中国赔偿日本两亿五千五百万两(包括赎辽费三千万两)白银,清政府独立财政濒临破产。四祖父痛感“既成进士而父见背,不及视含殓,茹为大痛,国事亦大坠落,遂一意斩断仕进”。
四祖父在日记中自明心迹:“吾农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见富贵人,然兴实业则必与富人为缘,反复推究,乃决定捐弃所持,舍身喂虎。”决心既定,四祖父张謇毅然辞官,兴办实业教育。状元下海经商从一而终者,四祖父为中国历朝历代第一人,盖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为天下社稷苍生计,四祖父自觉责任愈巨,视野愈阔,乃以“天地之大德曰生”为己任,以民生、智民、强国为终生大业,断然决然,“舍身喂虎”。
光绪二十二年(1896),两江总督张之洞正式札委四祖父经理通海一带商务,招集商股,在通州兴办纱厂。四祖父慨然受任,历史记载了他的壮言,“中国须振兴实业,其责任须在士大夫”,振聋发聩;生命实录了他的壮行,状元下海经商,开一代风气之先;他立下的宏愿是“吾通因世界之趋势,知文化必先教育,教育必先实业”。与张謇同时受委办厂者,陆润庠、丁立瀛。陆在苏州、丁在镇江,均设立商务局,招商办厂,抵制日货。未几,陆润庠在苏州办苏纶纱厂未成,回到北京做官去了。至于丁立瀛,在镇江办厂也是泥牛入海,惜乎无果。
近人论事常不耐往深里细里思,都说当年状元下海,华丽转身,轻巧洒脱,此种观点实是不察前朝之情,不知前朝之事!须知,当年状元办厂,领先天下,“做官”变为“做事”,虽一字之别,相差何止千里,只能用八个字形容:步步艰辛,万难当头!有学者认为,四祖父办厂经商,居状元之身,“通官商之邮”,占尽先机,其实只是纸上谈兵,想尽当然。当年事实并不尽然。谓予不信,且看同期领命办厂之陆润庠,系同治十三年(1874)状元,其与四祖父张謇同期办厂无果归京,仕途倒是一路顺畅,光绪庚子(1900)八国联军进京,慈禧西行途中,急命陆代言草制,先后任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官至太保、东阁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辛亥后,留清宫,任溥仪老师。乃贵为一品相国、帝师。还有丁立瀛,同治十年(1871)中进士(二甲),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1895年公车上书大潮,真正起
领头作用为都察院,20余名都察院御史均曾上奏极谏,甚至连上数折,丁氏均名列其中。光绪二十八年(1902),丁氏复获起任“江苏全省高等学堂”(原“江阴南菁书院”)总教习。
顾视陆、丁二人,德才绝非弱者,而于厂事者畏缩却步,足见状元、翰林办厂绝非今人信口间等闲易事。抚今思昔,唯能以三字形容昔年初创厂事:难,难,难!
大生纱厂开创之初,政府方面的投资,仅止于当年张之洞办厂受阻、搁置于上海外滩的一批织机(锭子),而且原来说好全数投入大生运营,中途又被盛宣怀从时任两江总督的刘坤一手上索去一半!而大生真正开办资金,均为集资所得,故有中国第一家股份制企业之称,“官督商办”,其实是“绅督商办”。而个中诸般艰辛不易,一言难尽。
大生纱开机之日,议事厅堂内悬挂寓通画师单竹荪绘制之四幅“厂儆图”。分为《鹤芝变相》《桂杏空心》《水草藏毒》《幼小垂涎》,乃由祖父和四祖父好友顾锡爵题诗作注,其中道尽大生纱厂初创艰险:
《鹤芝变相》中,“鹤”指潘华,字鹤琴;“芝”指郭勋,字茂芝。二人皆为上海洋行买办,大生纱厂初创时参与集股,彼等最早承诺筹集股金四十万两,然直到厂址择定,购地建房,二人见上海各纱厂经营困难,乃借口反对引入官股而退出,股金分文未见到账。后见又有利机,再度承诺筹股二十万两,随又变卦,改应筹股八万两,直至最后,二人未交一分一厘,且公然宣布退出董事会,致使人心浮动,使大生创业伊始即面临资金危机。
《桂杏空心》中,“桂”指江宁商务局总办、署理江宁布政使前淮扬海道桂嵩庆,“杏”即富甲天下之大官僚买办盛宣怀,字杏荪。二人曾允四祖父领“官机”后助资,盛虚诺筹资二十五万两,桂亦自应助筹五六万两。协议签订后,一再拖宕,不出分文,陷四祖父于极端困难之中,乃至“中夜彷徨”“忧心如捣”。
《水草藏毒》剑指通州知州汪树堂及其幕僚黄阶平。1899年大生纱厂建成,因沪董潘、郭出尔反尔,资金不到位,纱厂周转资金断裂,无法开工,四祖父乃以重利商借地方公款。时任两江总督刘坤一指示汪树堂将通州存典公款暂拨存大生纱厂,以资周转。汪表面允诺,暗与黄阶平合谋,煽动通州秀才、举人,诬陷四祖父张謇占用彼等参加科举之津贴基金,勒逼四祖父去孔庙明伦堂“讲理”,更有士人递呈抗议,聚众滋事,给四祖父凭空套上办厂扰民罪名,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后汪、黄二人又多所设障,百般刁难不已。
《幼小垂涎》乃指浙江试用道朱幼鸿、盐务督销严小舫。会大生纱厂纺机一开,每日需耗工本四千两,不到三月,三十六万流动资金消耗殆尽,厂内存花不足半月生产所需。四祖父借贷无门,被迫与朱、严洽谈出租三年事,不意朱、严二人趁火打劫,乘机要挟,意在大生危难之际巧取豪夺,四祖父难允苛案,愤极中止。未几,大生渡过难关迅速获利,日趋旺盛,朱、严又望利垂涎,行状猥琐。纱厂初创,四祖父“反复筹虑,彻夜不能寐,绕屋而走”,多少回进退维谷,百计不脱,令其“忍侮蒙讥,伍生平不伍之人,道生平不道之事,舌瘁而笔凋,昼惭而夜椣者,不知凡几”。某次,四祖父去上海招商,备受盛、潘、郭辈欺蒙,一无所获,连回家路费均无着落,无奈在马路上卖字三天。时人称为“状元鬻字”,落魄景状可知。世事如笔墨,人品似丹青,高下优劣,常在一笔之间。晚清民初富甲天下之盛宣怀,其人早年屡试科场不中,乃绝意而投奔李鸿章军幕。后因破洪岗寨进言有功,获职候补道员,遂“磨盾草檄,顷刻千言,同官皆联手推服。历练日深,声誉日起”。可见其人才文思俱不俗。
自1873年后,盛氏历任轮船招商局会办、电报局总办、天津海关道,肥差满囊。时人评其如日中天之势:“除控制全国电报外,又独揽轮船、银行、铁路、煤矿、纺织大权,所谓一只手捞十六颗夜明珠。”盛氏固于洋务有功,然更长袖善舞,巧令辞色,曲意逢迎鸿章,慷国家财政之资,供李氏挥霍,李氏疏而不察(此鸿章致命软肋),乃宠信有加。于是盛氏更借李氏之势,趁势敛财,乃成一国巨富。盛宣怀长居商仕两途,一帆风顺,养尊处优,趾高气扬,虱附狮身而扬扬自得,养成唯我独尊、专横自私、聪明多疑之性,实为社鼠。李鸿章故后,盛氏因与袁世凯争权夺利落败,恼羞成怒,而将对手、握北洋重器之袁氏视为后辈不屑,又哪里会把一两袖清风新科状元张謇放在眼里,加以有甲午年张謇弹劾李鸿章前怨,当年李鸿章有度,然群小生恨,此等人绝无李合肥宰相雅量,更无民生理念,故后来衔私报复,略施欺蒙小计,食言无信,亦属必然。至于桂嵩庆、汪树堂、黄阶平辈,本属奸胥猾吏,鼠目寸光,手段奸诈,见利忘义,且朋比为奸,党同伐异,沆瀣一气,但见异己,或出类拔萃、鹤立鸡群者,必百般刁难,合力排挤,必置死地,此乃中国文化一大怪圈。中国社会,人才置于群小之中,必受百般排挤,古今官场,此类事司空见惯,见多不怪。潘、郭、朱、严之流,唯利是图,见风使舵,苟营私利,全无诚信商德,更为商界败类。此为四祖父创业途中必经之九九磨难起始,自令其引以为戒,名为厂儆,实为自儆。自此更百般谨慎,寸寸而度,更百般珍惜与祖父张詧蛩蟨相依之情谊,二人从一而终,团结一心,至死不渝。
“厂儆图”备述大生创业艰险,受人欺弄,正是此番经历,使四祖父张謇认定,要让刚刚离港的创业之舟乘风破浪,鼓帆远航,尤需一个风雨同舟、肝胆相照的大副领航护舰,更需一个知世事、善理事的能人干才助其全面擘划,驾驭全局。此人他心中早已认定,便是与他生命事业息息相关的三兄张詧。于是,接连修书祖父张詧,多次“力劝引退”。
光绪二十六年(1900),祖父张詧由贵溪调署东乡,补宜春县缺,不忍四祖父张謇忙于大生厂事同时,“营师范学校、垦牧公司,奔走拮据无假日”,遂乞假归里,佐四祖父治厂事。及至光绪三十年(1904),乘一再设词挽留祖父的江西巡抚李勉林调广东升任粤督之机,四祖父再次力促祖父引退回乡。兄弟的召唤,对民生大业的一往情深,对祖父有无可替代的磁性引力,祖父遂决意从学政任上辞官,回南通全力襄助四祖父创业。自此,祖父张詧与四祖父张謇一直同心并肩,休戚与共,生死不渝。中国古代社会历来重农轻商,四祖父张謇弃官从商,明摆着冒天下大不韪,是要揣着几颗胆的。此时此刻,能够得到来自祖父张詧毫不踌躇的全力支持,二人并肩,心如磐石,一心成仁。张詧之于张謇,不仅是支持,而且是全身跟进,毅然放弃官声正隆的仕途,转归南通匡助弟弟张謇创业。当其时也,弃仕经商,两手空空,前途茫茫,说时容易做时难,在官本位之中国社会,经商谈何容易。张詧此举,又是何等的情谊,何等的情怀!
祖父张詧回通之际,大生纱厂正筹划建副厂;四祖父张謇首创之通海垦牧公司刚刚成立,当此之时,苏北地区以民生为大的大规模盐垦建设在即;通州师范学校亦将开学迎新。正是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之时。接踵而至的重大政治活动牵制了四祖父张謇的精力和时间,南通创
业之推进,便更多依仗祖父张詧之力,如其所述“謇主外而詧主内”“謇无詧无以至其深,詧无謇无以至其大”。祖父张詧自1902年回到南通,便全力协助四祖父,逐年创办实业、教育、文化、慈善、盐垦、城市建设管理、社会公益各种事业,而南通面貌,日新月异。祖父甫抵大生,初创时期董事、祖父儿女亲家、四祖父“一兄一友两弟子”之“一友”沈燮均(敬夫)因脚疾辞任,而蒋书箴亦因中风辞世,所遗职责即由祖父一人独当,而“兼任二君之事,月俸如故。每年所得红奖,除分厘合酬恽观察外,复以二厘半奖匠目。进出口董红奖,除送沈君归隐费,所余悉拨师范学校。银钱董红奖,悉拨助育婴堂”。
其时,四祖父张謇正将主要精力用于社会政治活动,并腾出空来坐镇上海大生沪事务所,操控全局和对外开拓,祖父作为大生协理,兼任银钱、账目、进出货、杂务等一应职务,全面管理协调和各部门事务均积于祖父一人之身(厂工事乃由厂董高清负责),至1914年大生三厂创办13年间,大生一厂一路获利,全线飘红。1907年又于启东开办大生二厂,由祖父张詧任大生二厂董事长。十几年里,大生纱厂业绩扶摇直上。其间,凡南通张氏事业,皆由张謇、张詧弟兄二人全面擘划而成。自此,南通张氏“謇主外而詧主内”格局,“蛩蟨相依”模式全面形成。之后,大生三厂创办,还是由祖父张詧全程领导并出任董事长。祖父创建大生三厂目光深邃,指挥若定,除致力厂房机器等内部建设,更将目光投诸原料和产品的流通环节。祖父张詧时言:“工厂营业,莫次于运输便利。茅镇为销纱之地,距厂十五里,无河通之,不便孰甚,其时海门水利会倡议开河,而苦费无着。本厂因势利导允为垫款。1919年10月兴工,翌年3月河成,而滨河之马路亦成,近来本厂送纱赴市销售一小时即可达矣。”祖父张詧以垫款代出资,畅运输交通之利,促生产营销之旺,及时抓住机遇,为地方和企业大获双赢。青龙河为海门四甲坝至青龙港主要干道,然河道弯曲久淤,道窄水细,于原棉运输和锅炉用水等均大不利,祖父张詧又以垫款方式疏通青龙河,并在青龙港建船闸一座,乃言:“水涸港淤,引擎有停车三虞。故垫款建设船闸一座,对外虽云便利行旅,其实则供给引擎之所需而已。”当其时也,三厂之工程建设百业待兴,建设厂房,安装机器,开挖厂河道,兴修马路,修建船闸,疏浚河道,但见黄沙、石子、水泥,堆积港口码头,钢筋、机器源源运入厂房,一时蔚为大观。
祖父张詧胸有成竹,从容筹划,志在创建世界一流现代化工厂,更言:“时闻欧美大工厂多获轻便铁道之利者。为促工程之速峻,得永远之传输起点,计议再三,不得已,遂有轻便铁路铺设。”由祖父张詧领导建设之海门大生三厂铁路是当时苏中地区首条铁路,自青龙港到三厂厂区,全长逾3公里,引进英国产小火车头一个及多节货车厢,于1919年修成通车。自此,海门上空有了三种汽笛交织而成之美妙乐声,是为青龙港至上海之轮船汽笛声、大生三厂之上工汽笛声和青龙港到三厂厂区铁路通轨后小火车之汽笛声,从中分明可以聆听到一代企业大家张詧雄浑之创业巨啸。
祖父张詧历时八年,终偿夙愿,将家乡海门提前带入近代化社会。大生三厂开纺之际,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列强卷土重来,夹击民资企业,国内军阀不休混战,中国棉纺业黄金期一去不返。兼且连年风涝旱灾,频频导致棉花歉收,纱贱花贵,银根吃紧,公司运转万般困难,大生老厂连年亏损,幸赖祖父果断应对,多方调汇,及时购花,减少亏损,三厂居然不亏反盈,实为中国民企史上可书可颂之一章。1922年4月18日,祖父向大生三厂股东做创办以来业务陈述,获股东高度认可,有12名股东提议:“本厂由1914年创办以迄今日,历经八载。退公(祖父张詧)及公事同人异常辛苦,而未受分文之益,今届观成,应如何酬报?”于是,全体通过决议,酬报祖父银20000两。祖父张詧当即起立明志,公司成立不久,逢金融不振,此事待有盈余再议。再则他本人不过略尽绵力,倒是办事同人辛苦,可予酌量报酬。后来,股东一再坚持酬报,祖父却不过,乃将其中约15000两拨给其所创办之第二养老院(每年另有7000两私资常规拨入),其余近5000两分配给办事同人,自己分文未取。此乃祖父张詧和四祖父张謇一贯做派,于此仅见一斑,而张氏领衔中国民企和南通地方教育、建设数十年,世人云从,其道德示范,影响弥远,源头尽出于此。南通博物苑赵鹏近示昔东台(祖父、四祖父母故里)地方欢迎祖父张詧致辞,其中有“实业是吾国救亡根本政策,实业政策不违悖民生主义。然实业非个人之实业,乃国家与人民公共之实业。利用厚生,其功德远矣!南通张退公先生三十年来实业之成,誉满中外。处处抱定民生主义,与其称先生为实业家,毋宁称先生为变相之慈善家。此吾侪最为钦佩者一”之赞誉。致辞中又言:“退公先生目营四海,远近都是钦佩的。然成绩之近以及远渐被之始,厥为吾东台,厥为吾东台之富安市。数年来本市农商各实业公司陆续成立,厥惟退公先生首先提倡,富安市农商各业发展有基,吾侪最为感激者一。”又言:“吾侪乡人也,在乡言乡。
富安乡之疾苦,惟水利之不修,水利不修,灌溉交通均形不便,影响于农商两业者甚大。吾富安乡也曾屡思补救方法而未能实现。不意退公先生观看之始,一眼即看破此处,对于河道,旧者挑修,新者开辟,种种规划,不为无识者阻。吾侪感佩之余,翘首望之。综此数义,以为欢迎。”可知祖父张詧和四祖父张謇在致力民生大业中之瑜亮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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