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行
记得,一夕秋雨,风露披漓。
我用毯子包着二十个月大的外甥罗杰,一起去海岸。
目力所及的海天之际,一线白浪如山,虽隐隐绰绰却作雷霆巨响,奔涌而至时,化作一抔抔泡沫。
我俩忘我地对着海大笑,这婴孩是头一次见识汪洋的恣肆,而我和海已缱绻了
半生。
不过,我俩都感到同样的兴奋,因这天水四围的黑暗与狂莽。
转过天来,抑或是两日后的夜晚,我抱着罗杰,又徇然至此,已无冷雨,但风仍萧瑟,浪仍镗嗒。
就如置身鸿荒之中,唯独我们手里的电筒,射出一道暖黄的光来。
我们那夜的野足,为的是寻找一种小生灵,幽灵蟹,其色如沙,腿脚伶俐。
罗杰白日间就见过,但这些小蟹却喜夜行,无风之夜,它们沿着潮线挖洞蛰伏,盼着来潮带它们回海。
看这强韧而又脆弱的小生灵,求生于海神的摇撼之下,让我有种哲理上的感喟。
我的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虽然左右手大小不一样,但能把小海龟拖进洞里。
当然,我不会设想小罗杰这次还和我有同感,能看到他喃喃地叫着“幽幽”,去四处挖蟹,就很好了。未离襁褓时,罗杰已经喜欢上这荒蛮却素朴的世界,不会害怕风飚雨骤、暗夜潮声。
这绝不是哄悦小孩的常例,不过,如今我和四岁多的罗杰仍然能一起在这片世界中探奇冒险,就像他在襁褓时一样,这真好。
不论是昼是夜,是风是静,我俩都能一起分享大自然的殊胜,而不必我谆谆
教诲。
北方的雨林
我在这片缅因州的海边度过幽幽夏日,那里有我的海滩和树林。
蜡杨梅、刺柏、越橘抢滩似地,生在海边的花岗岩带的边缘,从那开始,海岸缓缓升高,抬升成一座小山,云杉和冷杉蓊郁
芳馥。
山脚下,杂生着北方的植被,如蓝莓、鹿蹄草、鹿蕊、御膳桔,在一面云杉茂密的山坡后,有条遍布蕨类、山岩匝地的溪谷——野树谷,那里有仙履兰、木百合,垂着七筋姑的芊芊柔条,和绛蓝的浆果。
每逢罗杰远来,我俩都要畅游于那片山林,我并没意识到我叫的那些草木鸟兽的名字,也不讲解它们如何生息,只是告诉罗杰邂逅这一切有多快乐,让他注意到这儿啦那儿啦,就好像和一个大人一起分享我的发现。
然而,让我惊诧的是,后来罗杰把这些名字记得那么深,他看见我拿着的植物,立刻认了出来,“噢,是御膳桔,蕾切尔姨妈喜
欢的。”
“是刺白(刺柏),那绿果果不能吃,是给松鼠吃的。”
我想,除了和玩伴一起穿林过岗、探奇发现,没哪种力量能把这些名字深深刻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
同样,罗杰也认识了贝类。
在岩石崚嶒的缅因海岸中间,我恰好有这么一块三角形的海滩。
滨螺、香螺、贻贝,一岁半的罗杰竟然都能含含糊糊地说出名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的,我只知道,从没刻意教过他。
我让罗杰分享小孩们通常被禁止的快乐,要体验这些乐处,总是要费点事儿:占用孩子睡觉的时间,会让他们沾上泥污,弄湿衣服,弄脏地毯……
我却让罗杰和我一起,黑着灯坐在落地窗前,看着一轮满月西沉,沉到海湾的远岬,月光点燃了沧海,闪着银色的火焰,海岸的岩石,碎钻般闪烁,好似嵌在石间的云母也被月光点亮。
此番情景,定然会像照片一样永葆于他心中,他绝不会记得曾经少睡了一觉,而忘记如此绝美的夜晚。
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他所记得的去年夏天里,那个满月朗照的夜晚。
他静坐在我膝上,看着天、海、月亮,呢喃地说:“能来这儿,真高兴。”
我一直觉得,在细雨淅沥的时候,徜徉在林间是最美的。
缅因的丛林显出从未有过的鲜活。
常绿的松柏针叶上鎏了一层银,蕨类蓬勃如热带的植被,每一片叶尖上都噙着一滴晶亮的露珠。
斑斓诡异的菌菇从腐土中钻出来,染着芥末黄、杏黄和猩红的颜色,就连地衣和苔藓也青嫩如斯、泛着银光。
我如今明瞭,即便在这阴郁的日子里,大自然也为孩子们预藏了一些奖赏。
罗杰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对雨天的反应提醒了我,应该去那片湿透的林子里去走走了。
那几日的雨雾氤氲,使得窗上碎珠常满,望不见海湾,也不见捕龙虾的渔人来布陷,亦无鸥鸟翔集,连松鼠都没了踪迹。
很快,我这农舍就装不下一个好动的三岁孩子了。
“走吧,去树林转转。”我说。
“没准儿能碰见只狐狸,或者小鹿什么的。”
我们就穿上黄雨衣戴上雨帽,欢欣雀跃地出去了。
我一直喜欢地衣,它们能把所生长的地方变得如同仙境:给岩石镶上银边,仔细看每一株的结构,奇异如海中生灵的骨骼、犄角或甲胄,我高兴地看见罗杰也惊诧于雨水润泽之后,地衣简直脱胎换骨。
林间的小路覆满了所谓的鹿苔,实际上也是地衣之一种,在幽绿的林间画出一条银灰色的小径,就好像有了年头的客厅地毯上的踏痕,鹿苔也从小径上溢出,蔓到别处。
天气干燥时,这些地衣消瘦萎靡,踩在脚下,十分脆弱。
而现在,如海绵般吸足了水,变得厚实而有弹性。
罗杰着迷它们的纹理,跪下去用滚圆的膝头来感觉它们,又在铺满地衣的小径中欢欣雀跃、上蹿下跳,我俩就在这里玩圣诞树
游戏。
新生的云杉,高高矮矮,最小者就如罗杰的手指长。
我在草丛里指出那些最幼嫩的云杉苗,“这一定是松鼠们的圣诞树。”我说,“尺寸刚好。在平安夜里,红松鼠会来挂上小贝壳和铃铛,用苔藓丝缠绕松枝,做各种装饰,接着白雪飘落,覆满松枝,雪花闪烁,到了早上,松鼠们就有了一棵美丽绝伦的圣诞
树了。
而那一株略小的嘛……或许是某种甲虫的,略大的那株或许是属于野兔或旱獭的。”
这个游戏只要一开始,就要在这条林间小路上贯彻始终,自打那之后,罗杰常常对我大喊:“别踩着圣诞树了!”
丰盛的美景
孩子的世界是新鲜、美丽,充满奇妙和惊
喜的。
而我们中的大部分,所谓的世事洞明者,感受美和敬畏的本能,早在长大前就已暗淡,甚至磨灭了。
如果我的话能让美善仙女听到,我会恳请她,在她给所有孩子主持洗礼时赐予他们一件礼物,那就是一生都不会磨灭的好奇心,让他们能够抵抗成长的岁月中遇到的一切厌倦和无聊,一切对偏离了我们力量本源之物的沉溺。
如果一个孩子没有得到仙女的恩赐,就需要有个大人陪着他分享,这样就能存续他天生的好奇心。
陪他一起重新发现我们生息的世界有多好玩、多惊喜、多神秘。
可父母们经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一面是孩子饥渴而敏锐的眼神,另一面却是万物纷纭的自然,栖居着这么多迥异陌生的生命,没办法简化成井然的条理和知识。
他们最终会沮丧地说,“我怎么能给孩子上自然课呢,我自己还看不出这只鸟和那只鸟有何差别呢。”
我真的相信对孩童和教导他们的父母来说,远为重要的不是知道,而是感受。
事实是知识和智慧的种子,但情感和印象才是这种子生发的沃壤。
童年是培育这沃壤的时期,一旦孩子的情感被激发起来,他们就会对新奇未知感到美丽和振奋,会感受到同情、珍惜、羡慕和挚爱,并由此去探知激发我们这些感情的
事物。
一旦有所知晓,那意义必会久久存留。
要紧的是,我们要为孩子的求知铺好路,而非在他们尚未激起求知欲的时候,用乏味的事实来填鸭。
如果你是一个对自然兴趣淡薄的家长,你还是可以为孩子做很多,不论你身在何处,所拥丰寡,你都可以陪孩子观赏天空,朝晖夕阴,云兴霞落,星河璀璨。
你们可以听林莽之风深沉庄严,檐下之风嘤咛唱和,心随风远,如得解脱。
你也可以任雨点滴落脸颊,想象它们每一滴都经历千山万水,从遥远的海中蒸腾而上,在空中飘行千里,最后落向大地,落向你。
即使你一直居于都市,你也可以在公园或高球场里看见迁飞的鸟群,四季的
更替。
甚至在厨房窗下的一撮尘土里看见种子的萌芽,和孩子一起沉思其中的神奇。
和孩子探索自然实际上就是要对周围的一切变得敏感。
用你的眼耳鼻舌指尖去感受,疏通已经淤塞的感官。
我们的知识大多来源于视觉,但我们的双眼却常常视而不见。
要澄澈双眼去发现美,就要问自己,“为什么我以前从没发现?如果我从没发现会
怎样?”
躺在星光下
记得一个夏夜,我才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这
一点。
那是一个无月的晴夜,我携一朋友散步,一直走到一个平坦的半岛,远远伸向大海,几乎是一个被海水四合的小岛。
天际是如此遥远缥缈,我们躺在地上看苍穹如墨,星群璀璨。
夜如此静谧,都能听到海口外暗礁上浮标的响声,还有遥远海滩上依稀的人声,远舍里的一两点灯火,除此,似乎已身处无人的旷野洪荒,只有群星与我俩同在。
从没看见星空如此美丽,银汉流贯,星座鲜明,地平线上孤悬着一颗熠熠的行星。
偶有流星划过,燃尽在大气层中。
我感到此情此景好像百年才得一见,抑或是一代人中才有幸邂逅一次,我想象,这弹丸之地为此挤满了观众。
但实际上这样的夜晚司空见惯,于是家家灯火明亮,但却没人想到头顶之上大美
无限。
因为人们觉得这样的夜晚年年可见日日可见,但实际上却是视而不见。
何不跟孩子一起分享这样的经历,心鹜寰宇、神游太虚,即便你说不出一颗星星的名字,你仍然可以歆享这宇宙之美,思索、探寻它的意义。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