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课 动物的生命
之一:哲学家与动物
在她乘坐的航班进入机场时,约翰正等在大门口。自从他上次见到母亲,已经两年了。尽管他自己也在变老,但他还是为母亲的衰老感到震惊。上次,母亲的头发中已有一绺绺的灰白,而现在,则全白了;她的双肩耷拉着,肌肤已经松弛。
他们家人从来都不张扬。母子俩相互拥抱,轻声寒暄了几句,算是完成了问候的仪式。默默地,他们跟随着旅客的人流,来到行李厅,取了她的行李,然后坐上车,路上需要九十分钟。
“您经过长时间飞行,”约翰说,“肯定累坏了吧。”
“很想睡觉,”她说。确实是,跟往常一样,她很快就睡着了,脑袋垂靠在车窗上。
六点钟,天正在变黑。约翰的家位于郊区的沃尔瑟姆镇,他们在家门前停了下来。他的妻子诺玛和孩子们出现在门口。诺玛必须费很大的劲,才能表达出她的欢迎之情;她伸出手臂,叫道:“伊丽莎白!”说着便跟伊丽莎白拥抱,孩子们也学她,尽管他们的样子显得比较勉强,但显示出了很好的教养。
小说家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将造访阿波尔顿学院,在三天的访问期间,她将跟约翰一家住在一起。这可不是约翰所盼望的。他老婆跟他母亲不和睦。假如他母亲住宾馆就好了,但他无法让自己向母亲提出这样的建议。
几乎是在一瞬间,敌意就又来了。诺玛已准备了一顿简便的晚餐。伊丽莎白注意到,餐桌旁只有三个位子。“孩子们不跟我们一起吃吗?”她问道。“是啊,”诺玛答道,“他们在游戏室吃。”“为什么?”
这问题很无谓,因为她知道答案。孩子们之所以跟大人分开吃,是因为伊丽莎白不喜欢看到饭桌上有肉;而诺玛不愿意改变孩子们的饮食习惯,来迎合伊丽莎白;她跟约翰说,那是“你母亲的脆弱和敏感”。
“为什么?”伊丽莎白又问了一次。
诺玛怒冲冲地瞟了约翰一眼。约翰叹了口气。“母亲,”他说,“孩子们正在吃鸡肉,就是因为这个。”
“哦,”伊丽莎白说,“我明白了。”
约翰是阿波尔顿学院物理学和天文学专业的副教授。他母亲受邀来学院,发表一年一度的“盖茨演讲”,并跟文学专业的学生见面。因为科斯特洛是他母亲当姑娘时用的姓,也因为他从未曾找到任何理由到处跟人说,他跟伊丽莎白有关系;所以,当学院邀请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时,人们还不知道,在阿波尔顿这个地方,这位澳大利亚小说家还有家属。约翰宁愿这种状况继续下去。
基于伊丽莎白作为小说家的声望,这位白发苍苍的女士受邀到阿波尔顿来,可以自己选择讲题。经过选择,她答复说,她不讲她自己,也不讲她的小说;因为,毫无疑问,资助方喜欢她讲讲她的癖好,比如她对动物的喜爱。
约翰?伯纳德之所以从来不张扬自己跟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的关系,是因为他喜欢在这世界上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并不是为自己的母亲感到羞愧。恰恰相反,尽管母亲把他、他的姐姐以及他的继父都写进了书中,为此他有时候还感到过痛苦;但是,他为母亲感到自豪。不过,他不相信自己真想去听她再次讲什么动物权益,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听完回家,到了床上,他会受到他老婆毁谤性的数落。
约翰和诺玛都曾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研究生,正是在那时,他俩相识并结婚。诺玛是哲学博士,专门研究心理哲学;跟约翰一起移居到阿波尔顿之后,她一直无法找到一个教书的职位。这是她痛苦的成因,也是夫妻俩冲突的原因。
诺玛和约翰的母亲从未曾相互喜欢过。也许伊丽莎白早就决定,不喜欢约翰娶的任何女人。至于诺玛,她从来是直截了当地跟约翰说,他母亲的书都被估价太高;而且,关于动物、动物意识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道德关系等,他母亲的看法都是不成熟、不理智的。目前,诺玛正在给一家哲学杂志写一篇论文,是关于灵长类动物学习语言的试验的。假如在文章中的某一条注解中他母亲受到奚落,约翰不会感到惊讶。
约翰本人对动物没有任何想法。小时候,他养过一阵子老鼠。除此之外,他对动物几乎没有任何了解。他们的大儿子想要一只小狗。他和诺玛都拒绝了。他们倒是不在乎小狗,但他们预见到,一条狗长大后,就会有大狗的性欲,那就麻烦了。
约翰相信,他母亲有权利坚持她自己的信念。如果她想把老年用来作宣传,反对虐待动物,那是她的权利。幸好,几天之后,伊丽莎白将踏上旅程,到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去,而他也将回到他自己的工作中去。
他母亲在沃尔瑟姆的第一个早上,起得有点晚。他去上课,吃中饭时回到家里,开车带母亲在城里到处转了转。演讲安排在下午晚些时候。演讲之后,主办方将有正式的宴请,约翰和诺玛都属于被邀之列。
英语系的爱莱娜·马克思先作了一番介绍。约翰不认识爱莱娜,但知道她写过关于他母亲的文章。他注意到,在爱莱娜的介绍中,她根本不想把他母亲的小说跟演讲的主题结合起来。
随后,轮到伊丽莎白·科斯特洛讲话。对约翰而言,她显得又老又累。他坐在前排,挨着他妻子,他力图给母亲加劲。
“女士们,先生们,”伊丽莎白开始说道,“自从上次我在美国作演讲,已经有两年了。在我上次的演讲中,我提到了伟大的寓言作家弗朗茨·卡夫卡,尤其是他的小说《给科学院的报告》;小说写的是一只受过教育的猿猴,叫红彼得,它站在一帮学者面前,讲述它自己的生平故事——它如何由野兽进化为跟人接近的猿猴。在那次演讲的现场,我感到自己有点像红彼得,所以才那么说。今天,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是更加强烈了;我希望,你们会越来越明白其中的原因。
“一般演讲者开始时都会说点轻松的话,目的是要让听众放松。刚才,我把自己比成卡夫卡的猿猴,可以看作是这一类轻松的话;我是想让你们放松,我是想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既不是神明,也不是野兽。在卡夫卡的寓言里,那猿猴在人类面前表演,犹如犹太人在‘非犹太人’面前表演。然而,在你们中间,有人读过这小说;甚至这些人都会——事实上,我不是犹太人——善待我,只作表面上的对比;也就是说,把这种对比看作是一种解嘲。
“我一开始就想说明,那不是我说这番话——我感觉自己像红彼得——的本意。我的本意并不在解嘲。我这是实话实说,我说的就是我想的。我已是个老人,再也没有时间说那些我不想说的话了。”
他母亲的演讲并不精彩,甚至作为她自己的故事的读者,她都缺乏兴奋之情。小时候,约翰一直为此而困惑,一个女人为了生计写书,居然那么不善于在床头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
由于她讲得太平淡,也由于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开讲稿,约翰感到,母亲的话产生不了影响。而他,由于他了解母亲,所以能感觉到她真正的想法。他并不期盼未来,并不想听母亲谈论死亡。另外,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即母亲的听众们——总的来说,主要是年轻人——更不想听她谈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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