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映入眼中的世相
一新色音论
以前也有世间焕然一新,人人都身有所感的时代。历史的脚步远去之后遗留的足迹,并不仅仅当成追寻的记忆,而是作为与眼前新的现象进行联系的路线图,并以将其辨识清楚为己任之人,似乎有很多。不过这样的工作,实际却是不容易的。被世相卷入其中而无从知晓全体真貌,只因为在同一条河流中漂浮者,不付出艰辛的努力是不行的。
即便如鸭长明或是吉田兼好这般遁世之人,自诩唯有自己可做到达观,但其方法却又不曾传授他人,那么我们就必须从头学起。将全体事物的观察法定为远观俯视,又或者近距离深入其中调查研究,但这类计划颇不为大众接受,且总是在迅疾的变化之间无所适从,徒留遗憾。
那么有没有除此以外的方法,能够做到明白易懂,任谁都可以体验的实验方法,让历史犹如每天清早的镜子一般,将我们的生活以亲切的形态映入其中呢?
首先必须要尝试各种各样的形式。当江户刚刚在东海之滨拔地而起之时,时代当然又迈上了新的阶梯。经历了长久战乱,深感疲惫的日本人,人人睁大双眼注视这和平的都城展现在新世界的身姿。诸多文人墨客以笔传诵,其中一人以奥州乡土人士浏览东京的名义,写下了题为《吾妻游》的这样一册小小观察记。
当然,三百年前人的心境,现在想来不免悠长至奇怪的地步。当时关东流行何物,便提及庭院中栽种椿花,养着鹌鹑,不分上下贵贱所居何处,都珍视这些事物。鹌鹑风雅的啼音与椿花的娇艳之色,不都是优美之物吗?这样不厌其烦地絮说,因此又将此书称为《色音论》。这大约只是一种文章的风格罢了。即便再是崇尚朴实无华的武士时代社会,众人偏好也不会简单画一个人的心理活动的表面体现,在处于那个同时代空气下的当时人的感觉中,肯定是瞬息万变、丰富多彩的。椿花与鹌鹑只不过是两个微小的事物,将其作为文化象征的代表,明显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两样东西的流行,总而言之是新的现象。这种现象直到最近才被编入过往事物的范畴,因此是人们可以各自直接拿来加以比较的事实。恐怕不需任何人的指导说明,且还可以与许多的同伴一起,默默地理解其间的路径,则这样的变化即为亲身体验的历史吧。
尽管这个方法常常有不能全盘施行的困难,但只要加以努力,还是能够在必要的地方推而广之的。并且这个方法至少在个人各自所把握的现实范围之中,不需将外部文明批评家的论断囫囵吞枣。三百年前的色音论轻松愉快,只需有重视耳闻目染的态度便可以了。将此法再一次施加于现今昭和时代纷繁复杂的新世相之上,又将如何呢?这便是此书编者的第一个提案了。
下面的问题便是将我们的实验,向着某个特定的方面进行推进的问题了,当然必须要停止历史本身便是叙说他人家中事迹这样的想法。对于事物,人要么是旁观者,要么是参与者,而且带着疑惑与好奇心。对于我们来说,纯粹只是不相干者的事件,实际是非常少有的。
时代在走向当今之世的同时,共同感便越发扩展与浓厚起来。并且这种关系中最为紧密的部分,便是作为国民的我们的生活方式,到底经历了怎样变化的问题。因此顺序而言,要先从尽可能多数的人,同样且容易实际体验的事物开始,慢慢且自然地进行深入推进。衣食住行都是平凡的事实。这样能够唤起所有人的兴趣与关心,也具备了充分的预备知识,将这些作为历史来进行思考,既是为了社会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
即使是文化的时代面貌,并不能在其中得到全面的反映,但至少国民生活的主方向始终是倾注于此,在其中留下了显著的痕迹。当然并没有什么需要加以报道的崭新材料。我们只是再一次,将其间的问题指出来便好了。如此一来,即使已视若无睹之物也将有新的认知。有一人看错了,便有万人站出来纠正。这便是当代的新色音论,必须以其色彩与外形而显示其厚重感的理由所在。
二染物师与禁色
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令人心动的有趣话题。据说近来在大阪,有个被人们称为“今泽市”的久盲之人突然恢复了视觉。对于已经八年未见的世间,人们询问他最为新鲜的感觉是什么,他回答说女人们的衣裳变得如此华丽,看见吓了一跳。就算是看不见,生活在市町之间的盲人必然也无数次听到人们谈论美丽的服色吧,并且心中也会描绘那华服的色彩。但一旦睁开了眼睛,却仍然受到了强烈的意外冲击。
当然这只是一个人的奇妙体验,而非什么有力的参考,但假设我们都闭上了双眼,如浦岛太郎那般追溯往昔,自然也可以说出同样的变化体验。明治与大正相两个时期加起来不足六十年的岁月,在此方面也已有非常大的作用。任谁来想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谁都不会如这位盲人这般产生如此激荡的心情。
在色彩被应用于许多年轻人的服饰之前,首先其自身要越过一个巨大的关卡。色彩也是到近代才得解放的一个事物。我们长久以来只在幻想中触及,只能通过印刷出少数几种颜色组合,到今日已经全部变为了现实的色彩,非但如此还出现了更多的种类,超越了我们的空想范围。如此变化绝不仅仅是单纯的进步而已了。
日本原本被认为是非常缺乏色彩种类的国家。尽管作为自然色彩如此丰富的列岛实不至此,但实际上用以表现色彩的语言是贫乏的,稍有偏异之色都需要借助外国的词汇来描绘。即便进入明治时代之后,加上外来词汇,用于表现色彩之词也不足四十个。绿色群山的四季变换、天空与海洋的朝暮变迁,对此受惠于水色与日光的岛国,却又是多么种类丰富且美丽万端呢。
这两个事实之间并无矛盾的原因,在于我们双眼所见、心中所映的色彩之数量,与手中所染身上所穿的东西之间,有着极其显著的阶层差异。用一个偏词来形容,我们可说这是天然的“禁色”。这禁色因近代化学染料的发达,都成为四民可以享有之物。
禁色一方面来说曾是国家的制度。比如说黄色是专属于王族服装,紫色是特定的上流官人阶层才能允许使用,位在其下者使用便是非法。这在古代各国都是通例,其动机即使今天也很容易理解。即是说在中世之前的社会,只要在该时代的文化水平所限之下,尽可能多地采纳天然色彩而用于人类的服饰的想法,与今天是没有什么差异的。染色法是我们的祖先最为热心地向外国进行学习的技术之一。为此目的将昂贵的染料历尽辛苦运来,使其成为仅次于金银珠玉的贸易品。不可多得的新品种的色彩,自然而然成为尊贵的象征,因此要禁止普通人加以模仿。也即意味着颜色工艺的不断发展,色彩已经开始普及了。
当京都的富庶被少数人独占的情况慢慢被改变,即所谓杂户的分散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职人游荡于乡间,在农民当中寻找各路生计。染物师在这其中算是比较新的一种职业,到近代终于增加了所开店数之后,与各村的手染坊对立,尽管不能将后者全部取而代之,但已足以将长期以来的禁色制度归于失效了。
当某一种颜色禁止庶民日常使用时,他们往往会研究专门的知识,找出比之更为珍贵、更为优雅的第二种颜色。这与黄金和宝玉的情况不同,色彩的文化不能为某一部分人永远独占是有其理由的,即使过去曾有其他无数的条件限制,但进入明治的新时代之后色彩也必定得以通俗化。试图将之控制的力量去了别处。在许多人并未在意的时候,这样的控制已经渐渐分崩离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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