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作品系列:现代中国学术论衡(3版)》:
生人见鬼,东汉王充疑之。谓人有生死,衣服无生死,何以生人见鬼亦穿衣服。此之谓反证。但鬼是一具体,而魂气乃一抽象。具体可寻反证,抽象则不可求反证。魂兮来归,无反证可得,则可信之而心安矣。骨肉葬于土,恐有发掘,故设为坟墓,岁时祭拜,斯亦心安。祠堂神主,魂气所归,则可晨夕敬礼,其侍奉较之坟墓骨肉,殷勤尤远过之。
西方之上帝乃一具体存在,中国之天则属抽象存在。具体必求证,而上帝之在人世,则无可证。故耶稣言,恺撒之事恺撒管,为其无可证,乃分上帝恺撒而二之。耶稣钉死十字架上,乃恺撒事,上帝亦不能管。穆罕默德继耶稣而起,故使其信徒一手持《可兰经》,一手持刀,亦要管恺撒事,庶不致再上十字架。然而既持刀,而人世战争不必尽能胜,则上帝神灵岂不有反证。耶回二教同一上帝,究竟孰真孰假,谁是谁非,此亦无证,但亦可互作反证矣。
西方人信上帝,又信有魔鬼。上帝具偌大神力,宜可使不再有魔鬼之存在。信有魔鬼,亦即信上帝一反证。西方人仅重其所信,乃不重信者。信者受魔鬼扰,则其灵魂受灾祸。得上帝保佑,而灾祸始免。中国人则信其己,魔鬼上帝皆在己之一心。己心不受魔鬼之扰,则魔鬼亦无以扰之。魔鬼上帝之于己心,亦和合为一。而外力所在.有所不计。乃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惟尊一己之德性,置身之死生于度外者。
中国既更重在信者之自身,则生平行事,果使问心无愧,纵不侍奉上帝,上帝亦不加罚。即如为臣事君,果使尽日祈祷,希君加赏,使遇明君,则决当斥之,不使在朝矣。中国人所重乃在己之道义,不计身外之功利。以农事为证,己之耕耘,必配合之于天时地理五谷之性。己之所能尽力者有限。故但问耕耘,莫问收获,惟求自尽己责。但业商者不如此想。其贸易谋利,乃是一种功利,非道义。功利则须仗不可知之外力,于是信仰其外在者,惟求于己有功有利。如上帝,能使己之灵魂死后上天堂。则其宗教信仰,亦属一种功利观。
《尚书·太甲篇》有言:“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农夫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则遇天时水旱,可以无患矣。是天作孽犹可违也。使己不负耕耘之责,则百亩之地,宁不荒芜,是自作孽不可活也。商业民族则不如此想,贸易求利,其外在所遇不可知,此乃西方宗教信仰崇奉外力所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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