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的菩提树
在银幕上,在舞台上,他从未怯过场。
摄影机只要一旦开动,大幕只要一旦拉开,他——这位在艺术领域已经玉树临风了六十六载春秋、塑造了无数个令人难忘的银幕形象的老艺术家,就会让观众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眉宇间的一颦一蹙而屏息注视,而扼腕叹息,而泪水横流……而今天,他却意外地有点紧张,甚至是怯场了。
这是2004年8月28日,晚上8时,广州市中山纪念堂。
华灯初上,潮水般的观众怀着对孙道临等老艺术家的景仰与热爱,摩肩接踵地鱼贯而来,等着看他的演出。
等一下,他将朗诵的是《黄河大合唱》,这是演出组织者到上海向孙道临特约的节目。这个节目他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登台朗诵过,那是抗日战争烽火遍地的年代,他和上海抗敌演剧队一起穿过硝烟,在各地巡回演出。1949年为了欢庆上海解放,他在欢声雷动的中山公园也演出过。这些铿锵的诗句在整整半个世纪的烟云中伴着他走南闯北,已经为他赢得了无数的鲜花与掌声。这样一个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的“保留剧目”,再演出一次有如家常便饭,有什么值得紧张呢?他却千真万确有些紧张了。
毕竟已是83岁高龄了!会不会忘词?会不会“吃螺蛳”?会不会突然间晕头转向……演出了一辈子,这几乎是第一回。
不,他还怯过一次场:那是近七十年前在燕京大学,同学黄宗江拉他去演话剧《雷雨》中的周冲,他那时从未上过台,第一次对台词时紧张过度,连声调都变了。而现在,他在艺术领域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还怕什么?!站在东方宾馆豪华套间的落地窗前,望着华灯初上的羊城,孙道临禁不住心潮澎湃。再过一个小时,要在中山纪念堂面对数千名热切期待的影迷,他不想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他找出来广州前特地写下的底稿,要在临出场前再认真复习一下。
可是,偏偏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是当年在广州拍《非常大总统》时的一班群众演员。老朋友兴高采烈闻讯赶来,情不自禁热闹了一番,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分钟。他只好歉意地说明时间的紧迫,年轻人很明白救场如救火,仓促告别,赶往中山纪念堂等着看他的演出了。
孙道临再次拿起脚本,刚念了两句,又一群来访者见缝插针到达,是一群记者。几十年来,他结识了数不清的媒体朋友。今天,他只好歉意地另约时间。
刚送走客人,演出部门的汽车就来催促了。
他匆匆上了汽车,赶到会场。
刚下汽车,几个拟为歌唱节目伴舞的女孩子发现了他,一群极乐鸟似的飞过来:“孙老师,能和您合个影吗?”“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他连头也顾不得回,匆匆躲进了树丛。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块“排练地”。
想坐下来,四周却连一块可以稍坐的石头也没有。他索性向浅浅的台阶坐去。
台阶仅有几寸高,他堪称伟岸的身躯坐下去相当吃力,四周又无可以扶一下的扶手。他向后一仰,几乎是仰面朝天地跌坐了下去。
笔者远远望去,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
他却顾不得一切,头颅埋在臂弯里,开始默诵台词。
我们不禁暗暗担心:等一下上台,行吗?可是,演出的铃声已经响了。
一盏盏射灯照在中山纪念堂宝蓝色的琉璃瓦上,在夜空中闪烁着庄严神秘和诱人的光彩。这场题为“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怀旧视听晚会拉开了帷幕。舞台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旧上海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为背景,正前方大型的电视屏幕正播映三四十年代的电影代表作《乌鸦与麻雀》、《马路天使》、《十字街头》、《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名片,不时穿插经典老歌《天涯歌女》、《四季歌》、《春天里来百花香》……遥远的风,从三四十年代的黄浦江畔透过大幕向人们扑面而来,唤起了人们对逝去岁月的怀想……时光倒流中,老艺术家秦怡,歌唱家王昆、朱逢博,作曲家陈钢等著名艺人同台演绎经典名作。
晚会临近结尾,身穿白色西服、目光矍铄的他,气宇轩昂地走出侧幕。全场掌声瀑布般倾泻而来。
孙道临缓缓走到舞台中心表演区,全场肃然,静默的期待中,老艺术家富于磁性的声音开始回响——一瞬间,奇迹出现了——他,头顶上积雪般的皑皑白发仿佛春风化雨,无边的春色与绿意盎然的春水仿佛漫进了人们的视野,他也刹那判若两人——但见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山岳般挺立在西洋红金丝绒幕布的正前方。此时此刻,他绝对不再是那个老人了!而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还是《渡江侦察记》中那位英姿勃发的李连长,还是《早春二月》里那个气度不凡的萧涧秋,还是《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那位宁死不屈的李侠……他,挺立在那里,充满活力、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声音从舞台飞向每一位与会者的心头——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掀起万丈狂澜!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如雷的掌声把晚会推向了高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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