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回忆录
最初,给我以强烈印象的色彩是明亮的翠绿、黑、白、洋红,以及赭黄。这些记忆,可以追溯至我三岁的时光。那时,我在各种各样的物体上观察它们,如今,在我眼中,这些物体已不如色彩本身来得清晰了。
正像所有的孩子,我特爱玩“骑马”游戏。为此,我家的马车夫总是在细小的树枝上刻一些螺旋线,然后从靠前个旋口剥去两层茎皮,从第二个旋口剥去靠前层茎皮。如此一来,我的“马”便有了三种颜色:很外面是树皮的棕黄色(我不喜欢这种颜色,真希望它被另一种颜色取代);第二层是翠绿色(我特别喜欢这种颜色,即便在枯萎的状态下,它仍有迷人的魔力);很里层是树枝的乳白色(它散发一股潮湿的气味,令人不禁要舔它一下,可惜它很快就无法挽回地枯萎了,因而,我对白色的兴趣从一开始就遭受打击)。
依稀记得,父母动身往意大利(他们带上我和保姆,当时我才三岁)之前不久,我的祖父母搬进了一座新房子。当时,那座房子接近是空着的,没有家具,也没有人。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只钟。我曾独立于钟前,欣赏钟面的白色和钟面上所画的玫瑰的洋红色。
父母竟然千里迢迢去欣赏“破败的建筑物和古老的石头”,此举令我的莫斯科保姆十分纳闷:“这些玩意儿,我们莫斯科多得是。”罗马所有的“石头”中,我如今专享记得的,是一片无法征服的稠密的圆柱林――可怕的圣?彼得大教堂的柱林。记得当时,我和保姆费了好长时间才走出柱林。
接着,整个意大利留给我的两个记忆都是黑色。旅途中,我和母亲乘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行驶过一座桥(我想,桥下的水应是浊黄的颜色)――我被送往佛罗伦萨的一所幼儿园。接着又是黑色――通向黑色河水的台阶,水面上漂浮着一艘长长的、可怕的黑色小船,船中央放着一个黑色木箱。深夜,我们上了一艘狭小的平底船。我放声大哭,在这里,我表现出了令自己闻名“全意大利”的天赋。
在我和姨母。都特别喜爱的一场赛马中,我有一匹花斑马,这匹马的身体是赭黄色的,有着明黄色的鬃毛。游戏轮换的规则很好严格:在赛马职业师的指导下,我骑一次这匹花斑马,下次就轮到姨母骑。至今,我仍十分喜爱这样的马。现在,如能在慕尼黑的大街上看到类似的马,我便心情愉悦:夏天,它总是出现在沙沙细雨的街上。它唤醒我心中的明媚阳光。它是不朽的,因为在我认识它的十五年中,它从未变老。这是我移居慕尼黑之前的很初印象,亦是很深刻的印象。我静静地站着,久久凝望,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朦胧而令人愉悦的期待。它唤起我心中的那匹领头马,使慕尼黑与我的童年紧紧相连。这匹花斑马突然使我在慕尼黑找到自由的感觉。童年时代,因为外祖母来自波罗的海地区,我经常说德语。童年时熟悉的德语神话故事一一重现。高高的带着尖顶的漫步广场、马克西米利安广场,已经消失了,但施瓦本区(Schwabing)的古老部分,尤其是我偶然发现的“奥”(Au,慕尼黑的一个郊区),让所有神话故事都变成现实。蓝色的有轨电车从大街上穿过,仿佛神话中令人心旷神怡的轻风。一个个街角的黄色邮筒,仿佛一只只引吭高歌的金丝雀。我喜欢“艺术工厂”这样的标识,令人恍如置身一座艺术之城。对我而言,艺术之城就是神话之城。我后来所画的关于中世纪的画作,很初都来自这些印象。听从建议,我参观了陶伯河上游的罗滕堡(Rothenburg ob der Tauber)。我仍无法忘记当时频繁地转车,从快车换到慢车,再由慢车换成电车。车轨蜿蜒向前,绿草覆盖着铁路围栏,火车头尖声鸣叫,车轮的喀哒声和吱吱声催人入眠。身旁一个身穿银色大纽扣制服的老农,非要跟我谈论巴黎,但我实在无法和他沟通。这真是一次虚拟的旅行。我感觉,似乎有某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在对抗自然规律,让我从一个世纪进入另一个世纪,直至遥远的过去。我离开那个小车站,穿过一片草地,通过一扇城门。只见墙门扇扇,沟渠纵横,小巷两侧,窄窄的屋子相互凝望,栉比鳞次。小客栈的大门,径直通向黑暗而巨大的餐厅,中央厚实、宽大的橡木楼梯,通往上层的各个房间。房间极小,从窗口看出去,可见一片海浪般的红色屋顶。雨下个不停。大而圆的雨点落在我的调色板上,相互间老远就伸出“手臂”,忽而出人意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精巧的细线条,在颜料中间急速而欢快地穿梭。接着,它们落入我的衣袖中。如今,这些习作不知去了哪里,它们失踪了。这次旅行只留下了《古城》这幅作品,它是我返回慕尼黑后凭记忆画成的。画面阳光灿烂,屋顶是红色的――这正是我当时的感觉。
甚至在这幅绘画中,我实际上在捕捉一个特别的时刻。这一时刻曾经是,而且将永远是我在莫斯科最美好的时光。日薄西山,已付出最大的能量,它为此找寻、奋斗了一整天。这一图景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几分钟,阳光因为运动而变红,愈来愈红,开始是冷色调,后来上升至暖色调。阳光将整个莫斯科融合为一体,像一支狂欢的大号,令人的身心、灵魂为之震颤。不,这种红色的融合还不是最美的时刻!它只是这部交响乐中使每一种色彩达到最强烈程度的最后一个音符,它迫使全莫斯科像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重复奏出最强音。粉红色、淡紫色、黄色、白色、蓝色、淡草绿色、火红的房屋和教堂,每一样都是一首独立的歌—— 令人心醉的绿草、低声喃喃的树木或白雪,伴随成百上千的声音在歌唱,光秃秃的树枝奏出小快板。克里姆林宫那红红的、坚定的、庄严的围墙,以及围墙上方那座精致而轮廓鲜明的长形的伊凡·维利基钟塔(Ivan Veliky Bell Tower),像一声胜利的欢呼,似一首自我沉醉的赞美诗,高高地矗立于一切之上。钟塔上面,是金光闪闪的穹顶,它耸立于其他金光灿烂、五彩缤纷的穹顶之间,笔直地向往天空,发出永恒欢呼的莫斯科太阳。
当时我想,对一个艺术家而言,描绘这样一个时刻,是最艰巨且最快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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