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对人类“年纪”的哲学思考。在历史、文化方面,我们这个时代远比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成熟,但同时又愈来愈趋于年轻化。战后席卷西方文化的返老还童现象,乃人类文明史未有,本书的态度充其量是喜忧参半。乍看之下,这个世界现在主要属于年青一代,但实质上,我们时代正自觉或不自觉地夺去年轻人赖以茁壮成长所需要的东西。
它夺去他们的闲散、遮蔽、孤独和创造性想象力(这些都是人格的生成本源)。它夺去他们的自发性、惊奇(wonder)和失败的自由。它夺去他们闭上眼睛自行想象的能力,让他们无法在电影、电视和计算机荧屏的框架外思考。它夺去他们与大自然的广博和具体的关系——没有这种关系,人就不可能与宇宙有连通感,而人生也会始终保持在本质上无意义的状态。它夺去年轻人与“过去”的连续性,而这个“过去”的未来,他们很快便有责任去打造。
耐人寻味的现象:年纪
文 | [美]罗伯特.伯格.哈里森
译 | 梁永安
宇宙之中无一物(从新生儿到宇宙本身)没有年纪。如果一个现象没有年纪,它就不是此世间的东西;而如果它不是此世间的东西,它就不是一个现象。
整体而言,我们对年纪之为物的了解少得可怜,而这大概是因为,我们会演化出智力主要是为了处理空间中的物体,不是处理成长、持续和累积这类复杂精微的物事。所以,我们很自然会把时间给空间化(即视之为一些当前刹那的线性相续或前后相续),而不是去探寻“年纪”多维度和互相贯穿的各个幽深处。确实,我们有一种把“年纪”化约为“时间”的顽固倾向。但如果时间不是一种巨大抽象或“空词”(flatus vocis)的话又能是什么?只有“年纪”可以给予“时间”一定程度的实质。
历来哲学家(哪怕是心思最缜密的)都把年纪视为时间的一个函数,但仔细的现象学分析却显示,我们其实应该把时间视为年纪的函数。毕竟,我们任何有关时间的可能观念都是会老去的,会在老去过程的最后死去。“永恒”的观念也是一样,受制于现象必有一死的普遍法则。今日我们对“永恒”的看法已迥异于柏拉图和他那些定睛看着天上星星的希腊同胞,也迥异于但丁和他那些定睛看着天国的基督徒弟兄。确实,“永恒”已经随着我们宇宙的不断膨胀而消失泰半(现在我们相信,这宇宙是有起点的,也必然会有一个终点)。因此,大可以说,“永恒”已经从我们的现象学视域(horizon)消失,已经老得让自己不复存在。
在一九○七年的《创造演化论》(Creative Evolution)一书中,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以有力方式批判了传统哲学老是以几何学方式看待时间的倾向,主张应该把时间看成一种有机体。然而,不管他对“绵延”(la durée)和有机形式的思考多么深邃,他都没提出一套年纪哲学。他提供的只是另一套时间哲学(奠基于生物学范式而非编年史范式的时间哲学)。尽管这仍然是一个重要的矫正和贡献,但年纪现象并非生物学完全解释得了。这是因为,人除了是生物体,还会创造出超生物的机构制度,让文化元素和历史元素以一种柏格森和大部分其他哲学家都没去检视的方式互动。
所有生物都受生老病死的生物法则束缚,人类并未例外。根据斯芬克斯(Sphinx)之谜,我们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Oedipus)深信自己破解了这个谜语,直到进入底比斯(Thebes)之后才发现整件事情另有文章。“人”的故事事实上开始于个人诞生之前,也会持续到个人死亡之后。换言之,与其他生物不同,人(anthropos)是诞生在一个人为创造的世界,而这些世界的历史过去(historical past)和历史未来(historical future)都超越个人的一生。这些世界(古希腊人称之为“城邦”)是建立在制度回忆与文化回忆之上,会把性质上完全有别于生物年纪的历史年纪加于其居住者身上。由于没有人是生活在社会之外,我们大可以说,人在年纪一事上是“异龄并存”(heterochronic),换言之是同时拥有多种不同的年纪:生物年纪、历史年纪、制度年纪、心理年纪。这些不同的“年纪”相互交错(在个人和在文明皆是如此),一旦人类出现于舞台,年纪现象的复杂程度便大大增加,至少复杂得不亚于生命在地球上首次建立立足点之时。
有一位思想家本来大有希望带给我们一套具爆发性的年纪哲学(特别是一套与人相关的年纪哲学)。我指的是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他对时间问题的思考比他之前或之后的任何哲学家都更彻底,但他就像他致力超克的形上学传统那样,很少论及“年纪”。海德格尔告诉我们,时间具有开显作用:它是某种类的运动,让现象可以出现,为思考与语言所把握。他同时指出,时间的开显动力是来自“此在”(Dasein)的有限时间性(finite temporality)。我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没有把“此在”的时间性关联于“年纪”,因为就作为“此在”的一项存在规定性(existential determination)而言,“年纪”基本不亚于“被拋境况”(thrownness)、“筹划”(projection)、“沉沦”(fallenness)、“向死而生”(being-unto-death)和“与他人共在”(being-with-others)。出于不明理由,不管是在《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还是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里,“此在”都看似没有年纪。
这是很让人意外的,因为我们大可以说,“地方”(place)之于“空间”就像“年纪”之于“时间”。海德格尔在其作品最让人动容的一个段落里指出,“地方”要比“空间”更基原(primordial)。以有示范作用的现象学分析手法,他显示出科学的同质空间概念是抽绎自“此在”对自己处境存有性中的“此时此地”(there)的开显,或说是赖这开显而成为可能。因此,我们有理由预期海德格尔会对“年纪”做出相似分析,显示“年纪”(以其存在与历史两方面的基原性)乃是“此在”的有限时间性的本源(不然至少也是“尺度”),又因此是线性时间观的本源。这样一种分析将会让他有机会显示,时间不断完成的行动乃是发生在“年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纪复一纪的展开中。可惜的是,他的全部作品里无处提到,是“年纪”(作为有限性的边界)让“时间”可以开显现象的世界。
以下我会试着扼要说明,倘若我们不用“年纪”去为“时间”奠基(现象学意义下的“奠基”),或是不从前者抽绎出后者,会有多少事情解释不了。
每个现象都有它的年纪(age),更精确的说法是有它的诸年纪(ages)。为什么用复数?因为事物只有在被觉知或注意到时才会成为现象。所以,任何现象至少会同时拥有两个独立但交错的年纪:事物本身的年纪和它的知觉者的年纪。如果一对祖孙走入太平洋西北海岸的一片古老森林,同时看着一棵巨大红杉,他们看到的不会是同一个现象。因为二人的年龄差距,红杉会以一种方式向小孩显现,以另一种方式向老人展现。我今日看到的天空和我从前看到的天空多多少少相同,但它却有不同的年纪。我七岁的时候,天空是我身体与宇宙的中介;二十岁的时候,天空变成一张抽象的脸;今日,它是一栋我知道自己不会再住太久的房子的圆顶;不多久之后,它将会成为今天仍然是疑问的问题的答案。
说我是把自己的年纪“投射”到现象去并不中肯。天空在我眼中总是无年纪可言,但它的无年纪性(agelessness)却会随我的年纪不同而异。我唯一够得着天空或够得这世界任何现象的方法,是从我自己无天国的年纪(my own noncelestial age)里面。如果同一性(identity)是指在时间中保持不变,那年纪就是一个隐性元素,会把差异引入同一性的方程式里。换稍微不同的方式来表达的话就是:我不是把自己的年纪加给了现象,而是现象通过我年纪所专有的接收形式和知觉形式抵达我。用康德式(Kantian)的术语来说便是,孩提时代的时间和成年时代的时间并不是同一种直觉形式(form of intuition),或说想象力用来图式化(schematize)时间的方式在年轻人和老年人身上并不相同。
读哈里森的书就像是在一条小径上漫步,穿过一座细心灌溉、大量播种和阳光斑驳的树林……就像打造一座花园那样,它带给你的惊奇是无止境的:过程就是一切。
——《纽约时报书评》(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哈里森是当今优秀的文评家之一。他极其渊博,心胸宽广,热情洋溢而充满好奇心,有着多方面的修辞天分。
——《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