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文学互译出版项目·俄罗斯文库: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
索尼奇卡从图书管理专科学校毕业后,到一个老图书馆的地下书库去工作,她是个少有的幸福的人,每到下班要离开这个积满粉尘、闷热不堪的地下室的时候,总有些依依不舍、没有过完瘾的微微痛感。一整天,有多少目录卡片,有多少白花花的借书单从楼上阅览室络绎不绝地送到她手里,又有多少沉甸甸的书压在她细瘦的胳膊上,但她总觉得不满足。
多年来,她把写书当作神圣的事业,把二等作家巴甫洛夫、巴夫萨尼及巴拉玛等人视为一类,只因为这些人的名字排在百科全书的同一页上。但渐渐地,她学会在浩瀚无边的书海中自行分辨狂涛和小浪、浪花和岸边水沫的区别,并认识到在苦行僧式的现代文学的专柜中这种水沫已经泛滥成灾。
索尼奇卡像个修女似的忘掉自我,在书库连续工作了好几年,最后被一个和她一样的读书狂的女上司说动,决心报考大学俄罗斯语文系。她按照庞大、蹩脚的复习大纲背书准备,眼看就要参加考试了,突然间,这些希望全部破灭了,战争爆发的一瞬间改变了一切。
她年轻的一生中或许这是第一个大事件,使她摆脱了埋头读书、成天恍恍惚惚的状态。她跟随那个年代在工具车间工作的父亲疏散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很快又回到唯一可靠的生活环境,那就是图书馆地下室……
不知这是否是根深蒂固的老传统,一定要把珍贵的精神果实像土地所产的果品一样藏入冰冷的地下室,还是索尼奇卡命运中需要为未来的十年先打个预防针,因为这未来的十年她恰恰要陪伴一个来自地下的人一起度过。这个人,她未来的丈夫,是在疏散后第一个艰苦的年头中出现的。
罗伯特·维克多罗维奇来到图书馆的那一天,索尼奇卡正好接替生病的馆长在借书处值班。他个头不高,身材瘦削,头发灰白,如果不找她问法文目录在哪里,他本来不会引起索尼奇卡的注意。法文书图书馆里当然是有的,但目录因无人过问,早已不翼而飞了。傍晚时分,图书馆快要关门,没有人来借阅了,于是索尼奇卡带着这位与众不同的读者下到自己的地下室,把他领到偏僻的墙角有西欧文学专柜的地方。
他走到书柜前,歪着头惊呆了许久,那贪婪、惊讶的表f青活像一个小孩看见一大盘蛋糕似的……比他高半头的索尼奇卡站在他的背后,被他的激动所感染,也屏住了呼吸。
他转过身来,突然吻了吻她那纤细的手说:
“真是个奇迹……如此的珍宝……蒙田……帕斯卡尔……”他声音低沉,富有感情色彩,犹如童年生病时所用的蓝光灯的灯光那样闪闪烁烁。他仍然拉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又加上了一句:“还有埃尔泽菲尔Ⅲ版本……”
“我们这里有九《中俄文学互译出版项目·俄罗斯文库: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是埃尔泽菲尔版本的。”索尼奇卡既感动又自豪地点了点头,她对图书学是很熟悉的。他用奇妙的眼光瞥了她一眼,虽是自下而上,却像是自上而下地看着。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他迟疑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重要的话,念头一转又改口说:
“请您给我办一个借书证,是这么个叫法吗?”
索尼奇卡把仍放在他干巴的手心中的手抽了出来,二人踏着冰凉的阶梯一起上楼,楼梯贪婪地吸吮着每个人脚上细微的热量……在这旧时富商宅院的小厅里,她首次亲笔写下他的姓名,这素不相识的姓氏两个星期以后就会变成她自己的姓。但现在她只知道笨拙地一笔一画地去写,紫蓝色的铅笔捏在补了又补的毛线手套中直打转。他凝视着她那洁净的前额,发现她与耐劳、温顺的小骆驼有奇妙的相似之处,他的心在微笑,他想:“连色调都是一致的:令人惆怅的深褐色,还有那温和的粉红色……”
她写完后,用食指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她的目光既和蔼又平淡,像是在等待什么,原来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住址哩。
他的精神却极度慌乱,犹如万里碧空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他深深感到命中注定的时刻到了: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妻子。
前不久他刚满四十七岁。他是传奇式的人物,但三十年代初期突然从法国回国,朋友们认为他的归来是毫无道理的,因此,原来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已和他分开,留在被德寇占领的巴黎,在奄奄一息的画廊里度着自己的风烛残年,陪伴着他那些古怪的画作。他的作品遭到诋毁,被渐渐遗忘,但是多年后还会复活,并在他身后给他带来辉煌。这些他当然不会知道的。眼下他是不幸者中的幸运者,只被判处短短的五年徒刑,刑满释放后又在一个工厂管理局当上了象征性的画匠。他穿着烧出洞的黑色棉袄,喉结凸出的脖子上围着灰色的围巾,面带微笑地站在笨拙的姑娘面前。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新的叛逆又要在他的心中发生。他一生的经历曲折多变,不断叛逆:祖先的信仰、父母的期待、老师的厚爱,他统统背叛过。他也背叛过科学,中断过友情。只要他感到自己的自由受到束缚,他的反应总是那样决然无情……这次他要背叛的是早在少年得志时所立下的终身不娶的誓言——终身不娶自然不等于固守童贞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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