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在华盛顿的“人”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所以我说他一定是在幕后操纵着一个影子政府。他同意我的看法,但脸上的笑容似乎表示,要说这事儿古怪,那是我的感受,而不是他的。他说,“我过去三十年来教过的学生,到现在还都来找我。在某种意义上,电话使我们不间断的研讨会成为可能。通过这些讨论,将他们在华盛顿每日处理的政策问题,与二三十年前学习过的柏拉图的理论,或者洛克、卢梭甚至尼采的理论结合起来。”
获得拉维尔斯坦的嘉许总是令人心情愉快,所以他的学生接二连三地来找他——这些学生现在都四十出头了,有的在海湾战争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他们在电话上和他一聊就是个把小时。“这些特殊的关系对我来说十分重要——高于一切。”拉维尔斯坦必须了解唐宁街或克里姆林宫的动向,这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要读凯恩斯关于德国战后赔偿的私人报告一样,合乎常情。很可能,拉维尔斯坦的看法和意见,有时会影响到政策的决定,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继续负起责任,对这些老学生不断地进行政治教育。他在巴黎同样也有追随者。曾经在法国高等研究院听过他讲课的人,刚从莫斯科执行公务回来,也给他打来电话。
这当中也有与性有关的友谊和私下的亲密关系。在家里,他总是坐在宽大的黑皮沙发上接电话,沙发旁边的电子操控板他用来得心应手。我可没这个能耐。我对于高科技的东西是门外汉。拉维尔斯坦的手虽然不是很稳健,但操纵起这些仪器来,就像普洛斯彼罗变魔术一样。
再说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不用为电话费而发愁了。
可是,我们现在还坐在克里戎大酒店的顶层套房里。
“齐克,你的天赋很好,可惜在你的故事中没有多少虚无主义的东西。你应该更多地像塞利纳那样写作虚无主义的喜剧,或者闹剧。记得那个被蔑视的女人对她的男朋友罗宾逊说,‘为什么你不能说“我爱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那玩意儿硬起来还不是和别人一样。什么!你不脱光?’在她看来,阴茎勃起就等于爱情。可是,对罗宾逊这个虚无主义者来说,惟有一种情况,他是必须高度坚持原则的,那就是对于少而又少的几件真正重要的事情决不撒谎。他可以尝试任何下流的东西,但是在最后关键的时刻却绝不含糊,与之划清界线。于是这个深感屈辱的妓女,举枪把他打死了,因为他始终不愿意说‘我爱你’。”
“塞利纳的意思是,这样写就使得他的故事真正可信?”
“这只是意味着作家应该要让你们笑和哭。那正是人类所寻求的。这个罗宾逊的情节是中世纪戏剧的重演,在这些戏剧中,往往表现一些最邪恶、最无耻的罪犯,再一次向圣母求助。这一点是没有分歧的。我要你像写凯恩斯那样来写我,只是写的范围要更广些。同时,你对他太宽容了,我不需要你那样做。你想怎么样严厉地对待我都行。你并不是一个像看上去那么可爱的人儿,通过写我,你也许会解放你自己。”
“从什么里面解放出来,准确地说?”
“随便什么,那个束缚你的东西——悬在你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对,”我说,“它是笨蛋克利斯之剑。”
这段对话如果发生在饭店里,其他进餐的客人会以为我们在讲带有色情的笑话,嬉戏调笑。“笨蛋克利斯之剑”是拉维尔斯坦式的噱头,你看他笑得就像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中受伤的马一样,向后仰着。
拉维尔斯坦给我的遗产是一个主题——他认为他是在给我提供一个主题,这或许是我所有的主题中最好的一个,和惟一真正重要的一个。不过这样一份遗产,意味着他将会死在我前面。如果我死在他前面的话,他绝不会为我写一个回忆录。他要在我的追悼会上宣读的任何东西,如果超过一页纸的话,将是不可想像的。然而我们还是亲密的朋友,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了。我们谈笑着死亡,死亡自然增强我们的喜剧感。但是事实上,我们一起笑,并不意味着笑的原因相同。把拉维尔斯坦的那些极为严肃的思想放进他的一本书里,居然使他成为百万富翁,想起来着实有趣。只有资本主义的天才,才能用思想、见解、教导制造出值钱的商品。请记住拉维尔斯坦是一位教师。他并不是一个崇拜自由市场的保守主义者。他有他自己关于政治和道德的观点。只不过我对阐述他的思想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现在,我更加想避免提及它们。这里我只想简单说一下。他是一个教育者。把他的见解写成一本书后,使他变得令人感到荒谬地富裕。不过他花钱的速度几乎就像挣钱一样快。目前他正在考虑一个五百万的新书合同。他还可以收取很高的巡回演讲费。他毕竟是一位学者。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你必须博学多闻,才能完全抓住错综复杂的新事物,并且评估它的人性价值。在社交场合,他也许显得古里古怪,但是在讲台上,你会发现他的议论有根有据。他所讲的内容一清二楚。民众视接受高等教育为他们的一项权利。白宫也肯定这种看法。学生们就像“鲭鱼充塞的大海”。大学每年的平均学费要三万块钱。可是学生学到了什么?如今的大学放任自流,纪律松弛。过去那种清教主义已不复存在。相对主义认为在圣多明戈对的东西,到了帕果帕果就错了,因此道德标准不是绝对的。
拉维尔斯坦现在不再反对享乐和爱情,相反他认为爱情可能是对人类最大的祝福。一个清心寡欲的人的灵魂是畸形的,被剥夺了最美好的东西,会抱憾终身。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生物学的典型,即抛弃灵魂,强调纵情享受的重要性,从(生物静力学和生物动力学的)紧张中解脱出来。我不打算在这里解释阿里斯托芬、苏格拉底或者《圣经》中关于性欲的教义,那些你们要去问拉维尔斯坦自己。在他看来,耶路撒冷和雅典是文明的两个发源地。而耶路撒冷和雅典并不适合我的口味。如果你们对它们感兴趣的话,祝你们好运。我太老了,不可能成为拉维尔斯坦的信徒。我要说的是,连白宫和唐宁街都很看重他。他曾经被撒切尔夫人邀请到契克斯别墅去度周末。美国总统也没有怠慢过他。里根总统宴请他时,拉维尔斯坦花了一大笔钱在礼服、腰带、钻石饰纽和黑漆皮鞋上。《每日新闻》的一位专栏作家说,金钱对于拉维尔斯坦,就像从特快列车尾部平台上撒出来的一样。拉维尔斯坦开怀大笑,让我看他剪下来的报纸。这件事深深地逗乐了他。我当然不会为同样的理由而发笑。因为我并没有像他那样,被左右这个国家的巨大势力挑中。
尽管我比他要大好多岁,可我们是亲密的朋友。我俩的性格中都带有大学二年级学生那种自命不凡的成分,这使我们地位对等,关系扯平。一个非常了解我的人说,我比任何一个认为自己有权利不谙世事的成年人还要单纯。好像是我自己选择要幼稚似的。事实上,即使是再幼稚的人,也知道维护他们自身的利益。连大脑非常简单的妇女都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和很难再相处的丈夫划清界线——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把银行共同账户中的钱转移出来。我并不特别注意自我保护。不过幸运的是——也许并非十分幸运——我们生活在一个富饶的年代,一个普天下文明国家都丰衣足食的年代。在物质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如此庞大的人口免于饥饿和疾病。这种从生存斗争中获得的部分的解放,造成了人们的天真幼稚。我这样讲的意思是,他们充满希望的幻想是不受抑制的。依照不成条文的协议,你开始接受那些一定被别人篡改过的条件。你削弱你的批判力。你克制你的精明。在尚未察觉之前,你已经付出一笔巨大的离婚和解费给那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居然曾经不止一次地声称她是单纯的,不懂财务。
……
重读索尔·贝娄/ 菲利普·罗斯
奥吉·马奇历险记
索尔·贝娄年表
贝娄极具分量的的新小说如此丰沛地充满他过去的如瀑布般的力量,多么令人惊叹……还有哪位伟大的作家能在八十高龄完成如此杰作?我猜,只有晚期的托尔斯泰。另外的,我只能想到托马斯·曼。
——詹姆斯·伍德
与罗伯特·穆齐尔和托马斯·曼的小说一样,贝娄的作品中具有标志意义的是那无法完成的任务:不仅试图把思想融入小说,而是使思想本身成为主人公困境的中心。
——菲利普·罗斯《重读索尔·贝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