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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各布·科尔里奇——现在是杰克·科尔——把车速从第四档降到第三档,然后一脚将油门踩到底。Hemi426引擎发出万马奔腾般的轰鸣,一头冲上柏油路。1968款道奇突击者呼啸着拐过街角,震得仪表板上的香烟猛地滑到另一端。他驶到弯道的尽头,车灯晃过路肩,照亮了路边的海滨围栏。围栏和沙滩上装有明亮的蓝色闪光灯,照得远处的大西洋波光粼粼。一跨过街角,他就把车速调到每小时45公里,向东一路飞奔——他急着赶去检验死者。
因为是周日晚上,蒙托克公路一路畅通。路边坡度平缓的滑雪道把杰克带回16岁的那个夏天,他在蒙托克游艇俱乐部打工,换班后他们开车去比利·斯宾塞家的旧巡洋舰。那时他口袋里只剩下两三美元,加起来刚好够过一个周末。他们放下破旧的帆布顶棚,躲在里面尽情放纵,聆听海浪,吸着大麻。
窗户敞开着,风把夜晚凉爽的空气被风吹进小屋,而后就只有海浪拍打着海岸的声音,犹如心跳一般,带来来自海洋的新鲜空气。车子后座上的金属小物件有节奏地叮当作响,那可能是杰里米的婴儿座椅的带扣。不过,这样宁静的时刻,连金属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柔和。
杰克正在努力进入角色。他每次工作都是这样,次次如此。实际上,他必须面对死人、或者一些缺胳臂断腿的,还有受尽凌辱的受害者——这些人都是他的“客户”。
这是一个武装的过程,他必须把自己的内心武装起来。他和大部分联邦调查局的同事不一样,每次凶案调查他并不参加抓捕行动。作为这个星球上诸多凶杀现场的主要目击者,除了经常忍受血肉模糊、尸体遍布的刺激带来的伤害,杰克还要硬着头皮破译出这些残肢断臂隐含的信息。他不是依赖凯夫拉防弹衣和防暴头盔,而是用自己精心制作的人性盾牌来保护自己,使自己柔软的心灵免受摧残。走进谋杀现场之前,杰克会把自己的某些“部分”包裹得严严实实,放在心灵的安全区,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在破案过程中被左右或迷惑。案件结束后,他才不至于精神崩溃。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可是近来,他进入谋杀现场变得有点费力。大脑里那个一直收放自如的“开关”,今晚似乎已经失灵了。和别人一样,他也知道受害者值得同情,但他不愿承认那些悲惨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做不到。他对于父亲安静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感到很厌恶,也影响了他的正常思维。他现在需要静一静。
一念及此,他想到的不仅是他的父亲,还有曾经在那里生活的一幕幕画面。他回到了家,走进房子,看见地上的破烟灰缸和黏糊糊的垃圾,在阴冷的油画间兜兜转转——这些油画原本是出自于返位曾经的大画家的手笔,现在这位大师却遍体鳞伤,几近癫狂。杰克闻着海洋的气息,在蒙托克公路上飞驰,想起斯宾塞和旧巡洋舰,想起冰箱里的草皮,想起藻类丛生的水池——想起那里所有的一切。
杰克吸了口气,把纷乱的思绪放在一边,注意力回到车道上。他专心开着车,在路上打开刺眼的车头灯,让车保持在马路的车道线之间行驶。他踩下油门,又踩了两次离合器踏板,把车速换到四档。车子绕上山顶,道路像黑蛇一样在海岸边蜿蜒。然后道奇车而山顶而下,又滑入犹如蛇背的低谷,他的身体一会儿被安全带绷紧,一会儿又倒向皮革座椅。他猛踩油门,汽车尖啸着飞速前行,汽油完全转化成了车辆的动力。
几分钟后,他看见前方路边的应急灯像圣诞树一样闪烁,树木的黑影遮住了一部分灯光。他一直等到车距离大门90米远的地方才松开油门,然后迅速把车从第四档换到第二档。在他猛踩刹车之后,车子摇摇晃晃地驶向入口,杰克松开安全带,引擎还在燃烧着汽油,呼呼不停。
车道旁的铁大门由两根宏伟的石柱支撑着,一对南开普敦风格的黑白雕像矗立在两旁。红色、白色、蓝色的闪光灯交织闪烁,像一场视觉的盛宴。杰克开门进去后,一位拿着手电筒、身穿制服的警官走到车窗前,他猛地把车停了下来。
他熟知警察惯例,也懒得理会,手电筒刺眼的光线照得他头疼。
“你是科尔特工吗?”一位素未谋面的警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大声问道。杰克听到声音,头脑中闪现出一个身影。等到手电筒的光线离开他的脸,他才抬起头来。
“斯宾塞?”他嘴角上扬——他在工作的时候总是满脸堆笑。
警察退后了一步,在巡逻车的闪灯光中,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我是威廉·斯宾塞警官”。他刚说出姓氏,突然借着闪烁的警灯认出了杰克,声音也低了下来。
“杰克?是你这家伙!”警察的脸上露出笑容。即使在闪烁的警灯下,也能看出他充满老友重逢的喜悦。他打量着杰克,扬起一脸温暖的微笑,这令杰克感到欣喜,仿佛回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光。斯宾塞晃着手电筒朝车里照了照,然后光线落到后座上的婴儿座椅。
杰克忍住激动的心情,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会忙得一塌糊涂,于是他举起证件,“15分钟前你们的警长在电话里说事情很严重。”
斯宾塞没有理他。“你回你老爸那儿了?”随后,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又问:“你的名字怎么改了?”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海洋的潮湿气息,让气体沉入丹田。这就是他回来最讨厌碰到的事情,他们会问起他的过去。“雅各布·科尔里奇这个名字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不是幸运,而是挫败。”著名画家的儿子是一种包袱,半点好处也没有。也许只有他那些的艺术学院吉他手们睡在一起时,才认为他多少继承了一些著名画家的优良基因,殊不知他们一点儿也不像。
斯宾塞的笑容戛然而止,他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将信将疑地问:“你就是豪瑟叫来的家伙?”
杰克点头称是,抬头看着这位曾经的牡蛎剥壳工。在巡逻车刺眼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闪烁着蓝红色的光芒,耀眼的灯光让他们定不下心来。“我也不愿意变成你这样。”斯宾塞说道。
杰克闪烁的双眼露出一丝不安,他把注意力转向车道缓坡上泛光的屋顶斜面。这是长岛的建筑传统,坡道将房屋挡住了,在路上只看得见房顶,是救护车的灯光照亮了石板屋顶,很显然这些车就停在快车道上,这一切让这桩案子看起来非比寻常。
“你们把媒体安置在哪儿了?”杰克知道风暴将至,全国的新闻节目都会派人前往海岸报道即将发生的灾难。不管当地警方的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好,记者们都不会错过这起双重谋杀案。
斯宾塞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媒体。警长没有通知任何人,我想他不会叫媒体来。”
杰克把这一情况写在印有美国国旗徽章的小册子里。
斯宾塞拿手电筒磕了磕自己的枪。“摄影师正赶过来,现在这里又有了一个闯入者。”
杰克摇摇头,“不,比利,别这样。帮帮忙。我们都很清楚,不是吗?”
斯宾塞没有立刻发话,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当然,好的。”
“媒体对这里的调查至关重要。我们应该相互合作,而不是对着干。他们一出现,你就过来帮我。”
斯宾塞笑了起来,他们又和好如初了。“打电话给你还有一个原因。”
“我以前也遇到过。当地政府向联邦调查局提出请求,纽约办公室知道我现在就在那座房子里。我想局里认为我需要来这一趟。”他背对着斯宾塞,闪烁的眼光似乎没有刚才那样不安。“我想,这只是个巧合。”
“你是个聪明人,杰克,至少你以前很聪明。”斯宾塞张嘴说话的时候,牙齿和眼睛都被巡逻车的灯光照亮了。“没有所谓的巧合。”他撅着嘴,低下了头,表情显得很尴尬,“你知道的。”
杰克反感这类陈词滥调,不过斯宾塞说话的方式让他若有所思。“回头再说吧。”说完,他将车子嗖地一声开进了车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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