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葛原的女郎花开了。女郎花矫捷地从芒草丛中伸展出来,又仿佛因修洁的身姿秀出于众,只得羞怯地闪开孤独寂寞的身影躲避秋风,在阵阵秋雨中小心翼翼迎接冬天的到来。漫长冬日霑洒下褐色、黑色凛冽刺骨的寒霜,女郎花无依无靠的弱小生命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冬日竟乐而不厌长达五年。寂寞的女郎花钻出寒夜,不卑不亢地跻身红红绿绿的春的世界。春风拂过之处,天地万物竞相绽放出富贵之色,唯细茎端头悄悄顶着一枝黄花的女郎,却只能在不属于它的世界中,战战兢兢地呼着一丝拘谨气息。
她一直怀着比宝石更璀璨的梦。她注视着无底黑暗中的那颗钻石,倾注了全部的身心,无暇左顾右盼其他任何事情。当她怀揣着晶亮宝石穿过遥遥二百里,再自黑暗袋子中将其取出时,宝石在现实的亮光中失去了几分往昔的辉熠。
小夜子是过去的女子。小夜子怀着的是过去的梦。过去的女子怀揣的过去的梦,隔着双重屏障,与现实无缘相逢,偶尔潜来一窥便遭狗吠,以至自己都怀疑此处不是自己该来之地。她觉得自己揣在怀中的梦,似乎是不该揣入怀里的罪恶,而愈是想将其裹藏在包袱中避人眼目,一路上反而愈加招人生疑。
返回过去吧?可是混进水里的一滴油碍难重回油壶之中,无论情不情愿都须随水一起漂流。舍弃旧梦吧?如果能舍弃掉,早在未遇现实亮光之前便已舍弃了。况且即便舍弃了,梦也会自己飞扑上来。
当一个人的世界一裂为二,且两个世界各自运转时,便会引发令人痛苦的矛盾,许多小说将此类矛盾描绘得惟妙惟肖。小夜子的世界在撞击到新桥车站后便出现了一条缝,之后日趋崩裂。故事从此开始,其主角的遭遇惨不堪言。
小野也是如此。早已摈弃的过去,拨开梦幻的红尘从历史垃圾堆中探出陈旧的脑袋,忽地挺起身子走了过来。小野后悔摈弃过去时没有斩草除根,如今其径自重获生机,却也拿它毫无办法。然而枯槁的秋草选错了逞强的季节,竟在带着暖意的春日烟霭中甦生,实在不识时务。但打杀甦生之物有悖诗人的雅范,既然被追上了总得聊表慰抚。小野有生以来从未做过失礼之事,今后也不想做。为了不对不起别人,也为了对得起自己,小野权且躲入了未来之袖中。紫色的气味很浓烈,就在小野刚壮了壮胆,以为它可以斥退过去的幽灵时,小夜子抵达了新桥。小野的世界也出现了一条缝。正如很同情小夜子一样,作者也很同情小野。
“你父亲呢?”小野问。
“他出去了。”小夜子有点羞怯。父女俩从搬入新家翌日起便忙得不可开交,连闷湿得几欲冒出水汽的头发都无暇梳理。小夜子身上那件居家穿的棉袄在诗人眼里也颇嫌寒酸。——对镜凝妆,玻璃瓶浮蔷薇香;轻浸云鬟,琥珀栉解条条翠——小野顿时想起了藤尾。有个声音在心里说道:所以必须抛弃掉过去呀。
“你们很忙吧?”
“行李都还搁着没动呢……”
“我原本打算来帮你们的,可是昨天和前天都有集会……”
连日受邀参加集会,足以证明小野在其专业领域中已颇有声名,但到底是何领域,小夜子却想象不出,只猜想必定是自己高不可攀的学问。小夜子低下头来,望了望膝盖上右手中指戴的金闪闪的戒指——那戒指当然与藤尾的戒指无法相比。
小野抬眼打量了一下屋子。泛白的低矮天花板上赫然有两个节孔,到处是漏雨留下的水渍以及黑黢黢的煤烟熏迹,犹如悬着道道蛛丝般;左起第四根木条中央斜悬着一根杉木筷,长的一头朝下弯得很厉害,看来是以前的房客曾将绳子拴在筷子上,吊着冰袋敷胸部用的吧;用来隔开房间的两张隔扇上贴着镀箔洋纸,上面排列着几十个英伦风格的锦葵几何图案,黑框隔扇似乎想模仿华屋大宅,却更显出俗气;所谓的院子几乎仅有转弯抹角通贯两间屋子的狭长铺板连成的外廊而已,宽度尚不及一根博多腰带,实在是徒有其名;院子里有棵不足十尺的扁柏,在春阳里悠闲地支棱起去岁的老叶,枯瘦的树干后便是及腰高的低矮垣墙,邻家的说话声可以清清楚楚地传入耳朵。
房子倒的确是小野帮孤堂父女找的,但极无品位,小野从心底讨厌这房子。倘使自己选房子的话,他希望那房子的竹篱边偎依着木兰,园中的松苔上叠映着一叶兰的影子,自己的簇新手巾在春风中轻摇……小野听说藤尾就要继承那样的房子。
“多亏了你,我们才住进这么好的房子……”不擅恭维的小夜子说道。假使她真心觉得这房子好,那真的太可悲了。据说某人在“奴鳗”被请吃了一顿饭,于是答谢道,多亏了您,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烤鳗。从那以后请客的男人就瞧不起对方来了。
在某种场合,“怜悯”与“蔑视”是同一个意思。小野的确瞧不起诚意致谢的小夜子,只不过他压根不觉得小夜子有值得怜悯之处,因为他中了紫色的邪,中邪的人会变得非常恐怖。
“我心想你们一定喜欢更好的房子,所以找了很多家,不巧没有合适的……”
小野还没说完,小夜子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没关系,这就挺好的了。爸爸也很喜欢。”
小野心想,这话说得真寒酸。小夜子却全然没意识到他的想法。
小夜子缩了缩瘦削的脸,抬眼望了望小野,觉得他总好像跟五年前不一样了:眼镜变成金丝边的,碎蓝花棉衣变成西服,小平头变成油光光的长发,髭须更令他一跃跨入绅士之列——小野不知何时留起了黑黑的胡子。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学生。簇新的领口上别着的饰针,每次转动肩膀饰针都会闪闪发亮,深灰色上等西服马甲的内袋装着御赐的银表,而且他还昼思夜想将金表也收入囊中。这些是小夜子的小小心灵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小野已经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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