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当然知道,早就知道了,并为这漫长的煎熬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想叼着一根没点着的香烟而已,那也是个安慰啊——让人有所依赖,有所期待——而此时此刻,他只能不情愿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她的话,让她相信自己不会惹什么麻烦,因为他们得这样坐上五十多个小时,甚至更久,就这么肩并肩像是两口子一样,彼此都腰酸背痛,彼此都做着各自的梦,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鼾声和叹息,闻到各自所带的食品和饮料的气味,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恐惧或无畏,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然后,等终于到了伦敦,彼此将各走各的路,甚至连句告别的话、连个关切的眼神都没有,就那样走进清晨的雨中,独自一人开始新的生活。列维觉得此情此景非常荒唐。然而,却必须如此,这似乎也让他对自己即将前往的世界有了些许认知:那是一个他必须玩命干活的地方——如果能够找到份活儿的话。他会跟其他人保持距离,找个阴暗的角落,抽自己的烟,告诉人们他不需要什么归属感,他的心还在自己的祖国。
长途巴士配有两名司机,他们轮换着驾驶、睡觉。车上有个卫生间,所以除了加油,他们根本不停站。每次加油的时候,乘客们就可以走下车,散散步,看看路边的野花、灌木丛里的废纸头、洒在路上的阳光或者雨滴。他们可以伸伸懒腰,戴上墨镜抵挡刺目的阳光,找寻四叶草,抽烟,看着从旁边飞驰而过的汽车……然后,他们又会被赶回巴士,继续重复他们之前坐着的姿势,为接下来的几百里地,为下一个工业区的熏天臭气或者一片忽然出现的粼粼湖泊,为雨滴、日落以及沉寂黑暗的沼泽地,重新打起精神,仿佛这是一趟永无止境的旅程。
列维坐着根本就睡不着。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在哪儿都能睡,但四十二岁还算不上老。在巴恩锯木厂的时候,列维的父亲史德芬,就经常喜欢在夏天的午后,坐在那把硬木椅子上小睡片刻。酷热的阳光肆意地洒在他的膝盖上、裹在纸里的香肠片上和茶壶上。史德芬和列维倒是都能躺在草垛或者林间厚厚的青苔上,睡个美觉。但每次女儿生病或者怕黑的时候,列维就得睡在女儿床前的破布毯上。
而在妻子玛琳娜弥留之际,他在一片亚麻油毡地板上足足睡了五个晚上,就在玛琳娜的病床和窗户之间,胳膊都伸不开的那么大点儿地方,他记得窗帘上的图案是粉色和紫色的雏菊。那几天,睡眠仿佛不可捉摸,一会儿到来,一会儿离去,在他脑际绘出一幅幅奇怪的图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
快到晚上的时候,已经停车加过两次油了,那个满脸雀斑的女人拿出一个煮鸡蛋,静静地将蛋壳剥了。鸡蛋的气味让列维想起吉尔温泉的硫磺味儿,他曾经带玛琳娜去过那儿,想着没准儿大自然能够治愈让人们已经绝望了的疾患。玛琳娜温顺地将身子浸泡在满是泡沫的水里,躺在那儿,边看一只雌鹳返回它筑在树梢的巢,边对着列维说:“要是我们都是鹳就好了。
”“干吗这么说?”列维问道。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鹳死去,好像它们根本就不会死。”要是我们都是鹤就好了。
女人在膝盖上铺了一张干净的棉布餐巾,并用她那双白净的手抚平,然后又打开了一包黑麦面包,在上面撒了点盐。
“我叫列维。”列维说。
“我叫莉迪娅。”女人回答道。他们握了握手,列维手里还攥着那条皱巴巴的手帕,而莉迪娅则一手的盐和鸡蛋味儿。列维问她:“你去英国准备做什么?”莉迪娅回答道:“我应聘了一个翻译的职位,这次是到伦敦去面试。”“听起来前途无量啊。”“希望如此。我以前在雅博(Yarbl)的237学校当英语老师,所以我的英语口语还不错。”列维看着莉迪娅。不难想象她站在讲台前在黑板上写字的样子。他说:“你在国内有雅博237学校这么好的工作,真不懂为什么还要出国?”“唔,”莉迪娅说,“可能是对窗前那一成不变的风景感到厌倦了。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向学校的操场看过去,都只有高高的篱笆,还有远处的公寓楼,天天如此,我就在想,我将要看着这些东西终老,我可不想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列维摘下皮帽,用手捋了捋浓密而灰白的头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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