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表情(节选)
1
我们决定将光的新曲子结集出版第二张CD。在这张CD中计划加入小提琴的演奏,为此我们一家人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听几位优秀的年轻小提琴演奏家的录音,比较甄选。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天才。虽然我们国家的未来越来越难以预料,然而若论音乐家的质量与数量,该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首位,这一点不容置疑。
最终,杰出的小提琴演奏家加藤知子女士连同曾经演奏过上一张CD的钢琴家海老彰子女士、长笛演奏家小泉浩先生成为第二张CD的演奏班底。我们一家人再一次认真地聆听加藤女士的唱片。
光当然是我们之中最热心的。与他同龄的制片人和他的母亲问他有何感想时,光在表达了对精彩演奏的敬佩之情后,又补充一句说:“我不知道这位女士的声音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起初大家都认为光要表达的是演奏者在小提琴的声音中表现出的个人特质。因为光虽然措辞简单,但唯有在音乐方面,会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专业眼光和独到见解。
然而,这一次他想要表达的却是,自己还没有见过这位女士,所以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并且看起来光对此很在意。
声音的表情。诸位不觉得这个表达非常特别吗?效仿小林秀雄说话的方式,可以如此表达:并不存在某个人的声音,只有声音的表情存在。想到某个人的声音,我们并非将那个人的声音从记忆中拖曳出来,而是复原了他在某时发出的声音的表情。
另外还有一点,光的视力极差,即便是戴着矫正的眼镜,他仍然无法看清楚对象。在看电视上播出的相扑比赛时,他总是牢牢占据最靠近电视的地方。对于他来说,在日常生活中很难看清别人脸上的表情。莫非正因如此,他才会依靠灵敏的听力,将对方的个性和感情当做声音的表情来理解?
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讨论这件事的那一天,彼此都非常用心地去聆听自己和其他人的声音,就如初次听到彼此的声音一般。之后,我提起一件往事。
与往年一样,今年我们也去成城学园前车站往北笔直延伸的大路上观赏路旁的樱花。在那条路的尽头往右一拐,就可以看到大冈升平先生的住宅。据说每到樱花盛开之际,住在车站南侧的野上弥生子女士会穿过电车轨道,前往大冈升平先生家拜访他。细想来,野上女士和大冈先生的声音都很清亮有张力,非常好听。
大冈先生曾经往我家打过电话。光接的电话,性格温和(这一点他实至名归)的大冈先生和蔼亲切地跟他交谈。除非是病情发作后无力起身,否则光很难抑制对电话铃声的反应,他总会抢在家人之前接电话,如果对方对他说话声音亲切温和,他会牢记于心。
大冈先生就是那样的人。某一次,光将电话交给我之后,走到厨房跟妻子说:“今天大冈先生的声音比往常低一度。”我放下听筒后,他又对我重复了一遍。他拥有绝对音感① ,因而能够通过音调记住声音的表情,判断出大冈先生的声音从音程上来说比平时低了一度。就在当天下午,大冈先生在住院的那家医院里(他的电话内容是:你的新作已经收到,但因为我要短期住院接受身体检查,所以暂时无法拜读,请原谅)因心脏病发作去世……
我说的往事就是这件事。光非常喜欢坐在旁边听别人讲述跟他自己相关的话题。我问正在聚精会神听我讲话的他:“光,你现在还记得大冈先生的声音吗?不是低一度的声音,他正常的声音。”
“记得。前些日子我才听到过大冈先生的声音啊。”
妻子和女儿都忍不住笑起来,告诉他前些日子这个词不能用来表示五六年前。然而我却蓦然产生一个神奇的想法:如果光真能像他表达的那样,现在也能够听到大冈先生饱含亲切与鼓励的声音,那该多好啊!
推而广之,如果我们在生活中,时不时就能听到逝去的亲朋好友亲切熟悉的声音,那么,生活该是何等的丰富和深刻啊!
哀鸣的灵魂(节选)
2
在旭川市的大雪水晶大厅里,回荡着小提琴演奏的《夜的随想曲》和《如歌的行板》的美妙乐音,我们一家人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两首曲子的小提琴版。家人们(尤其是我)都有些茫然若失。我听到的,是整个灵魂在哀鸣一般的音乐……
当然,那富有表现力的优美音乐。但因为我常年从事小说创作工作,难免习惯性地用文学的词汇去表达对音乐的感受,我从他的音乐中听到了忧郁的哀鸣声。更何况我是身患残疾的作曲者的父亲,就更加感同身受……
大口呼吸着北海道清新的空气,我浮想联翩:这确确实实是灵魂在忧郁地哀鸣的人(不能称其为婴儿,因为只有稍稍成长一些的幼儿才会具备那样的灵魂)所作的音乐。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沿着在这座木制大厅的完美空间回荡的音乐不断向下挖掘、探索,那么最终能够触碰到的,只是拥有哀鸣的灵魂的人……
光的第一张CD《大江光的音乐》出版发行之后,曾接受过数次充满善意的访问。其中经常会被问到的(尤其是女性记者及女性播音员必定会问到)一个问题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大家记住了大江光,这对于他本人是一件好事吗?
说实话,我不是很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也正因不理解,反而经常会反复想起。在CD发行之际举行的演奏会上,以作曲者的身份登上舞台时,光看起来由内到外地高兴;发现电视剧的配乐中有用到自己的曲子,他会逐一观察一起看电视的家人的面部表情,以此表达他莫大的惊喜;有的听众听完他的CD后给他写来感想或鼓励的信件,他都小心翼翼地收到一个大信封里,无比珍惜地藏在自己的床下……
然而,并不能据此就说光的生活态度、甚至性格及待人接物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对残疾人福利工厂的老师们和同伴们,或者是对每隔数月就去复诊一次的脑神经科的医生们,他的态度一如往昔。甚至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否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发行过CD这件事。
不过,要说变化还是有的。我感觉从他发行的第二张CD中作品的新表现可以看出变化。公众对他第一张CD的音乐方面的反馈——最重要的当然是优秀的演奏家们将他写在纸上的作品变为现实的声音——推动光在音乐上更加进步。创作第二张CD之际,他内心无法压抑的兴奋促使他更加努力提高自己的作曲能力,顽强磨炼自己的技术。我觉得光的音乐表现力由此得到显著提高。
这个提高最明显的表现是忧郁的灵魂哀鸣的声音。悲伤是光自始至终的主题。而音乐表现力的提高使他作品中的悲伤毫无掩饰地剥离出来,刻骨铭心地雕琢进听众的心里。我们只能说光的悲伤已化身为哀鸣的灵魂之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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