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妇
一
夫人,您相信一个人可能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吗?这样的问题,如果有人向我提出来,我就会回答绝不相信。然而,这种事情,还真发生在我的一个朋友身上,请听我讲一讲他的故事,您自己再来判断吧。
要说明一个人何以产生双重爱情,通常的办法,首先就是借助于反差:一个女子个子高,另一个则矮小;一个才十五岁,另一个已经三十了。一言以蔽之,总想证明两位女子无论年龄、容貌还是性情,都大相径庭,方能同时引发两种不同的恋情。我所讲的事却没有向我提供这种情由,两位女子反而有些相像。诚然,一位女子结了婚,而另一位是寡妇;一位富有,而另一位相当贫穷。但是,她们俩年龄相仿,个子矮小,都有一头褐色秀发。二人既非亲姐妹,也不是表姐妹,看上去却像一家人:都有一双黑色大眼睛,都长得同样娇小,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姐妹。您不必担心这个字眼,夫人,这个故事的两个人物不会弄混。
在进一步介绍这两位夫人之前,先得谈一谈我们的男主人公。一八二五年前后,有个生活在巴黎的年轻人,往后我们就叫他瓦朗丹。他是个相当古怪的青年,生活方式很奇特,作为研究人的材料完全可以提供给哲学家。这么说吧,他身上体现出两种不同的人格。您哪天若是碰见他,准以为他是摄政时期摄政时期:1715年至1723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的时期。的一个花花公子。他言谈轻浮,歪戴着帽子,一副纨绔子弟的快活神情,您见了准能想起当年某个穿“红跟鞋”红跟鞋:十七世纪法国贵族穿红色后跟鞋,红跟鞋即贵族,后又泛指风流雅士。的形象。第二天再见到他,腋下则夹本书,步履匆匆,又是一副外省的朴实学生的模样。今天,他可以乘坐豪华马车,挥金如土;明天,要吃顿饭,就只能掏四十苏对付了。除此以外,凡事他都追求尽善尽美,绝不尝试有欠缺的东西。要娱乐就完完全全地娱乐,他可不是那种为了消愁解闷而买乐子的人。假如有个包厢看戏,那么他出门乘坐的马车必得舒适,晚餐必得美味可口,不准有任何不快的念头搅了他的雅兴。然而,他也会走进乡间小酒馆,心情愉快地喝一杯劣等酸酒,也会排队等候,坐到剧场池座看戏。这种时候,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点也不挑剔。不过,他的行为虽然怪诞,还是有一定逻辑,他身上固然体现出两个不同的人,但是两者并不混淆。
这种怪异的性格源于两种原因:家境不够殷实,又酷爱享乐。瓦朗丹的家庭生活还算小康,只能勉勉强强维持体面,再无余力了。每年收入一万两千法郎,全家人都赖此生活,花销必须有计划而节俭,可以温饱而不至于饿死,但是也没有闲钱用来娱乐。然而,瓦朗丹却是一次艳遇的产儿,喜爱享乐的程度,不亚于贵族大少爷的儿子。常言道:父亲吝啬鬼,生个败家子;父母越节俭,孩子越花钱。天意如此,却引起所有人啧啧称赞。
瓦朗丹攻读了法律,自然当了律师,而律师这行,如今已经成为普通职业了。除了父亲定期给的钱,瓦朗丹不时还能挣一些,日子本来可以过得相当滋润,可是他就喜欢一下子全挥霍掉,哪管第二天囊空如洗。夫人,孩子们拿着矢车菊玩,是怎样一片一片往下揪叶子,您还记得吧?他们揪下第一片叶子,就说:“真好玩”;揪下第二片叶子时又说:“还凑合”;等揪下第三片叶子则说:“没劲透了”。瓦朗丹就是这样打发他的日子的,但是绝不“凑合”,他受不了那种日子。
为了让您更好地了解瓦朗丹,我得给您讲一种他童年时的行为。那时,瓦朗丹十一二岁,睡在他母亲卧室后面的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有玻璃窗,看样子颇为冷清,堆满了蒙着灰尘的衣柜;在破旧的衣物中有一幅旧肖像画,镶在镀金的大镜框里。天气晴朗的早晨,阳光照射到画像上,小瓦朗丹跪在床上,满心欢喜地凑近画像。父母还以为等老师来上课之前他在睡觉,殊不知他有时额头抵着画框边角,保持那种姿势已经好几个钟头了。强烈的阳光照射在金色画框上,形成一个光环将他罩住,他那赞赏的目光就在光环中游弋。他心醉神迷,以这种姿态沉入千百种梦想。阳光越是强烈,他越发心花怒放。他凝视着这强烈的反光,直到疲乏而不得不移开目光,合上眼睛,好奇地追随那种长时间注视强光之后,留在眼前的红点逐渐淡化的不同色调。继而,他回到画像框,重又开始,越发起劲了。他亲口对我说过,正是在那里,他迷恋上了黄金和太阳,况且,这的确是两件绝妙的东西。
瓦朗丹进入生活的最初脚步,是受天生激情本能的指引。上中学时,他只挑比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交朋友。他这样做是出于爱好,并非出于高傲。他在学习上也思想早熟,比起自尊心来,一种出人头地的愿望更能推动他学习。星期六如果没有得到荣誉座位,他就会坐在教室里流泪。他努力学习,修完人文学科时,一位夫人,母亲的女友送给他一枚绿松石戒指。于是,他上课就不够专心听讲,总想看看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这种对黄金的喜爱,当然还是一个孩子所能产生的好奇心使然。可是,孩子一旦成年,这种危险的倾向很快就会带来后果了。
瓦朗丹完成学业,刚刚有了自由,就不假思索一意孤行起来,毫不考虑自己的家境。他生性乐观,毫不忧虑未来,连想也未想自己贫穷,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不过,世道让他明白了这点。他仰仗姓氏,还可以同那些比他富有的青年称兄道弟;然而,被他们接纳之后,又该如何效仿他们?瓦朗丹的父母住在乡下,他借口修习法律,却在杜伊勒里公园和林阴大道上消磨时光。只有在这种场合,他才感到轻松自如;可是,一旦朋友们离开他去骑马,而他仍然不得不徒步,剩下他一个人,就不免有些沮丧了。做衣服固然可以赊账,可是囊中羞涩,漂亮服装又能顶什么用呢?四分之三的时间,他都处于这种状态,但他自尊心极强,绝不做寄生的食客,假借理智力图掩饰隐秘的动机,傲慢地拒绝那些他消费不起的娱乐活动,专等自己省钱的日子过后才同富人打交道。
这种角色难以维系,在父亲的意志面前不攻自破:瓦朗丹必须选择一种职业。他进入一家银行做事。可是,他不喜欢职员这种行业,更不喜欢日常的工作。他每天上班无精打采,不得不同时放弃朋友和自由;倒不是觉得丢了脸面,而是感到无聊。正如安德烈·舍尼埃所说,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不禁欣喜若狂。手上一有了金银,他立刻就晕头转向了,根本顾不上考虑有什么债务要还清,有什么必需品要购买。这种稀有金属,他一看见到手的一点闪闪发亮,心就狂跳起来,如果天气好的话,只想出去跑跑。我说跑跑,用词不当:发薪水的当天,有人会看见他乘坐一辆漂亮的出租马车,向康卡尔岩石餐厅康卡尔岩石餐厅:巴黎蒙托盖伊街的高级餐馆。驶去。他半躺在车座靠垫上,畅快地呼吸,或者叼着雪茄,任由马车轻轻地摇晃,决不考虑明天。其实明天,还是平平常常,又得变回银行职员,这都无所谓,只有不惜任何代价,才能满足自己的奇思异想。一个月的薪水,一天之内就这样化为乌有。瓦朗丹自有说法,坏日子他就梦想,好日子他就实现梦想:时而在巴黎市区,时而在乡下,总有人看见他招摇过市,不过几乎总是独来独往,表明他的行为不是出于虚荣心。况且,他那放诞的行为十分单纯,就像贵族大老爷的一次任性妄为。您会说,这才是个好职员呢;也正因为如此,老板把他炒掉了。
五花八门的诱惑,又随着自由和无所事事而纷至沓来。一个人富有欲望,又富有青春,唯独缺钱时,就有极大可能干蠢事。瓦朗丹就干过相当愚蠢的事。他总要把梦想变为现实,受这种怪癖的驱使,他甚至萌生过最危险的梦想。据我猜测,他的脑海里一定浮现过这样的念头:应该尝试尝试每年收入十万法郎的人是怎样生活的。我讲的这个冒失鬼就是这样,摆了一整天谱,不折不扣充当一回那种阔佬。您想想看,人聪明一点儿,好奇一点儿,就可能被这种怪癖引向何处。不过,瓦朗丹这种生活方式的逻辑还是蛮有趣的,他声称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权得到一份享乐。他将这种享乐比作斟满的一杯酒,节俭的人要一点一点喝下去,而他则是畅饮,几大口干掉。他说:我计算快乐,而不计算日子,一天花掉二十五枚路易金币,我就觉得自己享有十八万两千五百利弗尔的年金。
瓦朗丹干这么多荒唐事,心中还顾念一种情感,不得不有所收敛,那就是他深爱自己的母亲。不错,母亲总是溺爱他,据说,这是一种错误,这我说不好,不管怎样,这也是世间最美好、最自然的错误。给了瓦朗丹生命的这位杰出女子,也竭尽全力要让他生活美满。如您所知,这位母亲并不富有,但她私下里往爱子手里塞的钱,如果全收集起来,那会堆积成一座小山。瓦朗丹放纵起来,唯一能遏制他的,就是想到不要让母亲伤心,而且,这个念头无处不伴随他。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挚爱大有益处,能使他的心向善,向所有诚实的情感敞开。没有这把社会的钥匙,也许他就无法了解社会了。不知道是谁头一个说过,一个有人爱的人,永远不是个不幸者;说此话的人还可以加上一句:“爱自己母亲的人,永远不会是个恶人。”瓦朗丹恣意妄为,干了一件蠢事之后,回到了家中,“收起爪子并耷拉着翅膀”这句诗引自法国诗人拉封丹的寓言诗:《两只鸽子》。母亲就过来安慰他。那种细心体贴、看似简单的关心、内心那些小小的快乐,谁能计算得出来呢?母亲就是通过这一切默默地表达,使孩子的生活甜美而轻松了。这里顺便举个事例。
有一天,这个冒失的小青年去了赌场,身上的钱全输光了,回到家里垂头丧气。他臂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捂着头,陷入愁苦的思绪中。母亲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插有一大束玫瑰花的水瓶,轻轻放到儿子旁边的桌子上。瓦朗丹抬起眼睛表示感谢,母亲就微笑着对他说:“只花了四苏钱。”您瞧,这束花很便宜,但是美极了。屋里只剩下瓦朗丹一个人,他感到花的芳香直透激愤的大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讲,一种如此温馨的享受,来得如此容易,又如此出乎意料,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他会想到输掉的那笔钱,不由得心中盘算,母亲花一点点钱就安慰了他,那笔钱若是在母亲手中,能办多少事情。于是,他忆起不久前忘记的穷人的欢乐,心里十分难受,痛苦便化作泪水了。
穷人的那种欢乐,瓦朗丹认识越深,就越觉得难能可贵。他爱自己的母亲,因而也喜爱那种欢乐。他逐渐环顾一下周围,既然自己什么都尝试过一点儿,就自认为能感受一切。这是一种长处吗?我还不能断定。享乐的机会,痛苦的机会。
如果我对您说,瓦朗丹在生活的道路上越往前走,就变得更加理智,也更加放纵了,就好像我是在开玩笑,然而,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身上发展着双重存在的人格。一方面,贪图享乐的思想要将他拖走,另一方面,他的心已将他挽留在家中。他决意赋闲在家,闭门不出,用手摇风琴奏一曲华尔兹,不料经过窗前往外一张望,就又全搅乱了。于是他又走出家门,照习惯去追欢逐乐,路上碰见一个乞丐,在一出流行剧的喧闹声中偶尔听到一句感人的话,他若有所思,就赶紧回到家中。可是,他坐下来,拿起鹅毛笔准备写作时,又漫不经心,在稿纸边上勾勒一幅肖像轮廓,是他在舞会上邂逅的一位漂亮女子。碰巧一帮快乐的青年在一个朋友家聚会,邀请他去吃夜宵,他笑着举起杯,喝下一杯昂贵的佳酿;继而,他翻了翻衣兜,发现忘记带家门钥匙,回去晚了还得叫醒母亲,便匆忙脱身,回家来呼吸他那心爱玫瑰的芳香。
瓦朗丹就是这样一个青年:纯朴而轻率,腼腆而高傲,温柔而敢为。天性使他富有,偶然使他贫穷。他并不选择,两者皆认可。他身上的耐性、思考与顺从的特点再怎么明显,也克制不了对享乐的喜爱;反之,他丧失理智的最重大的时刻,也难以泯灭他的心灵。他即不同心灵抗争,也不抵御吸引他的享乐。他就是这样变成了双重人格,始终生活在自相矛盾之中。不过,您会说这是他的弱点。唉,上帝啊!是这样,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罗马人,这里也不是罗马。
我们是在巴黎,夫人,而且事关两桩爱情。不过,对您来说,刻画我的两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好在要比刻画男主人公快得多。请您翻过这一页,她们马上登场。
二
我对您讲过,这两位夫人,一位富有,另一位贫穷。您已经在揣摩,出于什么原因,瓦朗丹会同时爱上她们两个。想必我也对您讲过,她们一位结了婚,另一位孀居。德·帕尔纳侯爵夫人(即结婚的那位),是侯爵的女儿,又嫁给了一位侯爵。这桩婚姻更有利的一点,是让她十分富有;还要有利的一点,她十分自由,只因她丈夫在荷兰做事。德·帕尔纳侯爵夫人还不满二十五岁,就成为昂丹大街幽深处一个小王国的王后。这个王国便是一个小小的公馆,建筑风格极有品位,坐落在一个大庭院和一座美丽的花园之间。这是侯爵夫人过世的公公,一位有点我行我素的大老爷所做的最后一件荒唐之举。老实说,建筑风格透着旧主人的癖好,不像一位少妇在丈夫外出期间的隐居之所,更像从前所谓的“娱乐宫”。花园中央有一座圆轩,与主楼分开,只建一层,也只有一间屋,完全装饰成宽敞的小客厅,陈设豪华而高雅。德·帕尔纳夫人住在公馆,普遍认为她的行为十分端正,据说从不去那座圆轩。不过,有时也有人看见圆轩里泻出灯光。出色的女伴、高档的晚餐、轻快的马车、成群的仆役,一言以蔽之,高雅的名声很响亮,这就是侯爵夫人的府邸。再说,侯爵夫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多才多艺,除了才智以外,具备全部取悦于人的本领,也自有显示才智的办法。一位必不可少的姑母,去哪里都随身带着她;每当有人提起她丈夫,她就说侯爵快回来了,谁都不会想到讲她的坏话。
德洛奈夫人(即那位寡妇)青春丧夫,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仅靠一笔微薄的补助金过日子。这笔补助金得来不易,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到了普拉代丹街,必须爬上四楼,才能见到靠窗刺绣的德洛奈夫人。除了刺绣她别无所长,可见她所受的教育极其有限。小小的客厅是她的全部领地,吃晚饭时,就把白天放在过道的胡桃木桌子推到客厅。晚上睡觉,则打开框式凹室,里面摆着两张床铺。家具很简陋,但是维护得十分洁净。德洛奈夫人虽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却还是喜欢交际。她常穿着蝉翼纱衣裙,去赴丈夫生前旧友举办的小型晚会。这种小型聚会常年都有,大家都不是富人,也就不分季节了。德洛奈夫人贫穷、年轻、美丽而正派,这不是人们所说的难得的长处,但毕竟还是长处。
我告诉您瓦朗丹爱上这两位女子,并不是断言他同样爱这两个人。这么说也许就明白了,他爱一个而渴望另一个,不过,我丝毫也不想探究这其中的奥妙:说到底,无非两个女人他都想得到,除此之外,这种奥妙毫无意义。最好还是照直给您讲讲他的心理活动。
首先,是什么动机促使他常去这两个家庭,说起来相当卑劣:无论这一位还是那一位,丈夫都不在。在这种情况下,勾引年轻女子,看来轻而易举,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使仅仅从表面上看这问题。瓦朗丹受到德·帕尔纳夫人的接待,别无他故,只因她与许多人交往,一位朋友将瓦朗丹介绍给她。要去拜访德洛奈夫人,就不这么容易了,她不接待任何人。瓦朗丹曾和德洛奈夫人相遇,那是在我刚才对您讲的一次小型晚会上。要知道,差不多哪儿都有瓦朗丹的身影,且说他见到德洛奈夫人,就格外注意,邀请她跳了舞,终于有一天,他设法给她送去她渴望看的一本新书。登门拜访了第一次,再去就无需借口了。三个月下来,瓦朗丹就成了她家的常客,事情往往如此。一个年轻人经常出入一个无人涉足的家庭,有谁若是感到奇怪的话,那么再若得知他是用怎样微不足道的借口进入这个家庭的,就会更加诧为奇事了。
瓦朗丹有了这种打算,夫人,您也许会感到奇怪。可以说,这是机缘的杰作。整个冬天,瓦朗丹按照自己的习惯,过得相当放浪而又相当快活。夏天来临,他像蝉一样毫无准备取自拉封丹寓言诗《蝉与蚂蚁》的创意:蝉唱了一夏天,入冬断了口粮,便向蚂蚁去借点准备过冬的食物,遭到蚂蚁的拒绝。。他的那些朋友全去度假了,有一些去了乡间,另一些则前往英国或者海滨:有些年头就是大逃亡,所有朋友都消失了,让一阵风给吹跑了,突然间,孤零零只剩下一个人了。如果平时,瓦朗丹更加理智些,他也能像其他人那样去度假了;怎奈娱乐消费太高,钱袋掏空了,他不得不留在巴黎。他缺乏远见,十分懊恼,伤心的程度,也只像二十五岁的青年通常那样。他想去度假,如果可能的话,那也是尽情玩乐,而不是情愿去履行职责。一天晴朗的上午,瓦朗丹走出家门,凡是年轻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往外跑;他寻思一下,只想出两处地点还可以去:德洛奈夫人家和德·帕尔纳夫人府。他实在贪婪,两位夫人一天就全拜访了,结果第二天就无事可干了;总得过几天才能再次登门拜访,心里便合计哪天才合适;然后,他又情不自禁,回想在那两个小时对他变得珍贵的拜访,他都讲了什么话,听到了什么话。
我对您说过,两位夫人长得挺像,但是他起初注意到,仅微微一笑,始终没有觉得惊诧。他只是奇怪,两位年轻女子处境如此不同,彼此全然不知对方的存在,而看上去却像姊妹俩。瓦朗丹凭着记忆,比较两个人的长相、身材和智慧,而他对两个人的感觉却轮番地此消彼长。德·帕尔纳夫人爱卖弄风情,活泼,娇媚而诙谐。这些特点,德洛奈夫人也都具备,但是仅仅在舞台上,而不是天天表现出来,还保持一定分寸,可以说更加温和。贫穷当然是其原因。不过,寡妇的眼睛有时特别明亮,仿佛孀居集聚了激情的火焰;而侯爵夫人的目光,好似转瞬即逝的明亮火花。瓦朗丹心想,这是同一个女人,也是同一种火焰,在那里于快乐的炉灶上欢舞,在这里则掩盖在灰烬下面。逐渐地,他越比越细了,想到一位白皙的双手轻抚着象牙琴键,想到另一位略微瘦削的双手疲倦地放在膝上。他又想到人家的脚,感到奇怪的是,贫穷的那位穿得最好:穿着自己做的护脚套。瓦朗丹看到住在昂丹大街的侯爵夫人躺在长椅上,呼吸着清爽的空气,从早晨起就裸露着臂膀,他不免心想,德洛奈夫人穿的那件印花布衣袖里的臂膀,是否也同样秀色可餐呢?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德洛奈夫人裸露臂膀的样子,不由得浑身一抖。继而,他又回忆起德·帕尔纳夫人那浓密的黑色秀发,想起德洛奈夫人在谈话中,插进发辫里的编织针。瓦朗丹拿起铅笔,试着在纸上勾画出萦绕他心中的双重形象。经过反复摸索和涂改,终于画成了一幅,但不是逼真的肖像,而是他在奇思异想中有时满意的一种不相似的形象。他一勾勒出来,便停下笔,琢磨这幅画像更像她们俩的哪一位呢?他本人也无法断定。这幅画像随着他的胡思乱想而变幻,时而像这个,时而又像那个。他心中暗道:“命运真是神秘莫测!在这表面的背后,谁晓得这两个女人哪一个更幸福呢?是最富有的那个,还是最美丽的那个呢?或许是将来最受宠爱的那个吧?不对,应该是最会爱的那个。她们明天早晨醒来,如果互换了位置,又该是什么反应呢?”瓦朗丹忽然想起醒着睡觉的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在做白日梦,建造了无数空中楼阁。他决意带着画像,明天就去拜访两位夫人,看一看还有什么缺点;与此同时,他又添加几笔,多画一个发卷、一道裙褶,把眼睛再画大一些,轮廓也再细腻些。他重又想到脚,接着想到手,继而想到雪白的臂膀,还想到许许多多别的事情,想到最后,坠入了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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