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的优雅
在远处瞥见这位农妇,我就暗暗称奇。她土气十足,仿佛祖先几辈子的劳作积习全压在身上了,而且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自家门前,一妇当关,全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在得如同卧佛!
她一派安然,连我突然闯入也惊动不了,整个人什么也不用说,就清清楚楚表明了“这是我家,我在休息。我很舒服,别来打扰”。本来我还想找些话搭讪,但被她瞄了一眼之后,就再也开不了口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不到一秒就回到了自己的神游天地,继续轻嚼着含在嘴里的槟榔,细吮汁液,仿佛此时此刻,世上没有比她正在想、正在品尝的东西更美妙、更重要的了。
她粗犷的身材与窄小的长凳有如一体成形,彼此服服帖帖,相依相属。长凳下又有另一把小板凳,八成是农家几代小孩的坐椅兼玩具。很可能这位农妇自己小时候就用过这样的小板凳,而她舒舒服服地横在上面的,应该就是家中长者的专属座位了。岁月在两把板凳间的起起坐坐流逝,小女孩转眼成了老妇,用她的方式宣告着一家之主的身份。
老实说,我还真是被她慑住了。她的身影粗俗吗?在很多西洋画册上,提香、安格尔、戈雅等大画家笔下的宫廷美女,不就特地摆出这样的姿势?我大胆举起相机,猜想会受到她的粗声喝止,却没想到,她依旧无视我的存在。
一幅重新定义优雅的影像于焉曝光。在我看来,本分真诚面对自己、坦然无碍面对他人,就是优雅。
望乡的背影
这位温文儒雅的长者在旅途中小憩。三十年后的今天重看照片,我才终于领会了他当时的心境。
那一回,我们在台湾中北部的两条横贯公路翻山越岭,于重峰叠峦间盘旋数日,不见炊烟。当眼前豁然开朗,现出山谷间的这片田畴时,外景车上的所有同人齐声喊停,大呼此景非取不可。《映象之旅》电视节目开拍之初,我们邀请登山专家邢天正同行,这个背影就是他。访谈在山上已经录好,他闲着没事,独自离队,默默蹲坐在一株被砍倒的老树干上,远眺农村的宁静景致。这次旅行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要书写照片背后的故事时,我上互联网查他的资料。“邢天正(1910─1994),河北武清人,职就粮食局,台湾岳界四大天王之一,是本岛第一位完成攀登百岳之人。著有《台湾山脉棱脉图》、《台湾高山明细表》等书,去世于家乡天津。”
邢天正如同孤鹰,喜欢一人独自入山,在大多数人准备退休的年纪,四十八岁,才开始登山,却是最早完成攀登台湾百岳壮举之人。随国民党政府撤退来台的他,一夕之间与亲人分隔两岸,在台的四十年间始终孑然一身。公余的所有时间、生活所需之外的全部金钱,全花在重重山巅的踽踽独行。1971年,他在担任中央山脉纵走领队时,写下“在沉醉中,我从高山想到太空,想到海洋,想到隔海的远方,不禁凄然"。
那天的邢天正,虽是极目望向埔里盆地,心却早就飞到了隔海的远方故乡。幸好,他终于得以落叶归根。
山里的小姐弟
直到最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村民自救会陈请的报道,我才知道,阿里山乡的来吉村灾情有多严重。2009年,“八八风灾”造成台湾半世纪以来最严重的水患,但社会大众的关注焦点多集中于高雄、屏东,连我也只前往了这两个县,记录佛教慈济基金会在当地的救援与重建。
由于地势危险,来吉实已废村,但暂居组合屋的居民们却不愿迁离,一心想在袓先最早落脚的林班地重建家园。看到这里,当年造访来吉村的记忆又扑上心头。
这正是我刚到来吉村的第一眼所见。一位才及学龄的小女孩,怀抱着不足岁的弟弟,由梯田远处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往这一头移动,却在大约十米外犹豫地停了下来,遥遥望向拿着相机的我。整个场景像极了电影运镜的Zoom In(放大)效果,仿佛她从未动过,只是整个画面被拉近了那样。
这个时辰,身穿制服的她本应在课堂,却长姐如母般地担起了呵护婴儿的责任。她的臂力不小,立姿笔挺,具备山里小孩勤于劳动才能有的身手。两个小人儿四周,盘踞山腰、级级而上的梯田生机盎然,绿秧是多么茂盛啊!好个风调雨顺的年头,丰收可期。
我没敢再靠近一步,远远地用长镜头将这浑然天成的景象框入构图。这对邹人小姐弟,如今也有三四十岁了。高山族多半早婚,当年的小姐姐,如今怀抱孙子也不足为奇。电视荧幕上的陈请场面不断重播,我不断用眼搜寻,突然想到,即使人群中有这对姐弟,我也不可能认得出他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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