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园布石
在我看来,世界上最为忧郁沉闷的东西莫过于石头了。那么人类又为什么对石头如此钟爱呢?俳句诗人芜村曾作句说石:
萧条枯野寂,日没众石凄。
朔风扫田圃,眼见碎石飞。
北风袭屋顶,檐头滚沙石。
人类喜欢石头是因为它具有寂静无语的形象和朴素浅淡的色调。如果情况相反,恐怕没有人爱石如宝吧。如果进一步刨根问底的话,那是因为石头这种东西永远不招人讨厌。它总处于深深的孤独寂寞中,却又拥有沉稳平静的心态。人类在其成长过程中,最初似乎是从把玩石头开始,而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好像依然把石头当作玩物。这就如同诗文之路起步于写俳句,而当作家步入老境后,俳句仍旧是老年文学之友,道理一样。我儿时去河滩向远处抛石头玩,经过数秒后,才听到那石头发出——的撞击声。这声音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间的幽深寂静。
到了植物抽芽时期,园内脚踏石和散放石仿佛也从荒凉的寒冬中苏醒并开始呼吸,而且它们身上好像还蕴藏着某种能量。说不定就是这种能量让草木发芽,让那嫩黄的幼芽在苍黑古老的石头上下生长爬藤。
早春时节,人们能格外感受到石头的巨大能量,为此必须让石头经常保持湿润状态。那些能贮水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存水甚少的石头,还有人工浇湿的石头,表现得粗犷而有生气,而它们在朝阳照射前的那种沉着冷静,却又显得无比幽雅。有时,它们那被夜雨打湿而期盼晴空的样子,又宛如向异性委婉示爱一般。假如它们是脚踏石,我会不忍心下脚踩踏。因为清晨这段时间,石头也处于心平气静状态。一天早晨,发现暗青色的散放石侧,长出一根款冬花茎,我甚感惊讶,瞪大眼睛瞧着它。因为映入眼帘的像是一个插着头簪、躬腰微笑的大活人。石头在园主难过时,也会现出伤心的模样;园主高兴时,它们也会跟着快活。一天早上,我不经意间向下看,并将目光停留在一块河底石上,出乎意料的是,此时河底石已先于我作出一副温情脉脉的姿态。我也屡屡想以同样情感和它们拥抱。因而,我似乎理解了相阿弥相阿弥(?—1525),日本室町后期的山水画家,也擅长插花、香道。的一番话。他曾亲口对人说:一生愿意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和父母兄弟相比,更愿与林泉木石结伴。一个人至少在能感知到石头的一颦一笑时,才算真正拥有了爱石之心。曾有个小孩来园内抚摸草芽的嫩尖。她的举动和我抚摸石块一样,都是出自一颗极大的爱怜之心。俳句家芭蕉芭蕉,姓松尾(1644—1694)。江户前期著名俳句家。曾作句歌颂这种爱心:
疑是棣棠落叶响,
原为瀑布哗哗声。
怎生爱梅心太切,
无奈折取邻家枝。
王庭吉浙江新昌人,南宋遗民、画家。一生游于青山绿水间,以书画自娱,善画山水竹石,尤精水仙。的水仙图也一样,画中水仙那细弱无力的花茎、一枚沉甸甸的垂叶,说明她并非一口气长高,而是在静谧中慢慢生长开花。这位画家的心理历程和我们是相通的。还有勾勒石岸古松的曹云西曹知白(云西)(1272—1355),浙江华亭人。书画家。其书画用笔施墨讲究细、淡、枯、疏,富于简净苍秀的意蕴。、描画水岸枯木隐居图的九龙山人九龙山人(王绂)(1362—1416),江苏无锡人,明代画家。善写山、木、竹、石。,他们所共有的思想,把我那些散而不严的认识统一了起来,从而保持完整,避免混乱。他们个个都是享誉天下的画家。
关于庭园布石方法,据说有两块一组、三块一组,还有五块一组等秘不外传的诀窍。我却主张随意设置。不过,事物都有个平衡匹配问题。只要不打破平衡,令人赞叹信服即可。如果已摆放好的石块,看上去还缺点什么,或者现出不胜寂寞的样子,说明它需要一个伴儿。能确切捕捉到这种状况也要靠我们的爱心。说起来它们也有情感啊!一块石头无法独立时,可以增设一块嘛。如果连续增加两块,主石仍觉孤单又该怎办呢?那就要连置五块。要是因此而破坏了总体平衡又当如何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强行复原,按最初布局,让主石独立,甘受寂寞。
至于脱鞋石、脚踏石的铺设,非内行决不会搞得很稳妥。利久曾应邀到某家庭园参加活动,茶会刚完,二话没说便匆忙离去。后来听说是因为当时他发现组石中有一块脚踏石被换掉。不论怎么说,随着脚踏石丁丁当当、一块又一块向前铺去的势头,整个庭园被注入生气,活了起来。从石块铺法能窥出园主的头脑如何。石块铺无止境,铺一块想接着铺另一块,不停地铺下去,所以必须在恰到好处时收住。我深感铺设脚踏石,仿佛给庭园穿戴胄甲。
有个时期,园角的梅树墩上出现五棵小灵芝,经月之后,菌株长出伞盖。在中国灵芝不仅很名贵,而且把它作为罕见的吉祥物摆在佛龛前,听说难得见到。无论茎部或者伞盖均属菌类,质地却很坚硬,阴干后能一直保持原形。一浇水则会变成亮晶晶的朱红色。它们的生长状态又如何呢?第一棵在右,第二棵在左,第三棵伞盖大而且稍微离开一点距离,第四五棵又很匀称地左右分开。它们的间距竟然安排得如此巧妙。这时我忽然联想起脚踏石的铺法,觉得如果仿照灵芝的自然排列方式去铺设也蛮有趣儿。而这种铺法竟然又和脱鞋处的石板、石阶的组合方法很相近。虽然纯属巧合,这种布石法自古以来就广为人知却是不争的事实。
从外走廊或客室走下庭院的脚踏石最好使用质地坚硬的石料。可以采用纵行三石一组和四石一组连铺法,当然也不妨运用三石一组和二石一组的铺法。唯独短条石可以按照各条石长的二分之一错位铺设。像所谓梆子状方条石,按两条 一组错位三分之二长即可。脚踏石周边如果长出藓苔,便无需种植小草。不过,园内散栽一些观赏用大叶竹,仿佛带点虚白脱墨的水墨画中的情景也颇为好看,或者光有绿苔也无不可。我最喜欢取自山上的苔藓,名叫“日苔”,不浇水也碧绿碧绿,在暑热干旱的情况下也绿色依旧。其苔质壮实,平常无需浇水,等待下雨,或者一周浇一次即可。这种青苔适合于大型庭园,让它习惯于无水环境,它会自然成苔。通常会认为苔质越细腻越好。但产自山上的干苔,虽然质地粗糙,却给人以更为老成庄重之感。总而言之,石头和绿苔在庭园中的价值比重偏大一些为佳。龙安寺的石庭从某种意义上说,完全体现了达官贵人们那种高雅不俗的心境。耐得住寂寞的人,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具有石庭精神。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我蹲在地上与庭石相对而视,并且当瞬间瞥见它们那极为和蔼可亲的姿态时,顿时觉得自己看到了达观者们的内心世界。
庭园内铺上红色山土,经过一两年便会长出青苔。但让石头在同样时间内生出青苔则很困难,必须打消这种急于求成的浅薄想法。只有文人雅士才能长年并且耐心地等待雨水来滋养绿苔。而那些种苔之辈和我们是两类人。一块四周长满干苔、绿色吃进体内的脚踏石,犹如一册被蠹虫咬蚀的古卷,令人感到亲切。我爱怜爬在石上的蜗牛、蚂蚱、鹡鸰的身影,也喜欢使人深感寂寞的阴天和雨景。据说有人把一种叫做“拜石”的石头,设在园内最清净的地方,供人敬拜。我觉得这种陈旧做法废除为好。还有人在池畔设置各种名目的石头,如垂钓石、滴砚石、制砚石、笔杆石等,大概是那些热衷于布石的园主们喜欢取这种名字吧。其他,如鸳鸯石、虎溪石、阴阳石等,这是根据石头形状想出的名字。兼六园等公园中保持着传统做法,刻着古代名称的饰石随处可见。据说阴阳石等,古时被偷偷藏在院内不为人知的地方。如今我们不把它视为无聊之举,而说它像是请进来的一个吉祥物,恐怕大家会莞尔而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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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 福永武彦
室生是日本大正时期质朴而又独具特色的诗人出身的小说家。和同时代作家的业绩相比,可以说他是一位堪称出类拔萃的作家。他把大正文坛私小说的严格性、诗人那种奔放热情、唯美艺术思想、社会正义性、生活的现实性以及匠人的修养乃至自由精神,集于一身,因而是个难能可贵的作家。
——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奥野健男《日本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