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推荐的日本“自助旅行者的圣经”,影响了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一代年轻人。本书推出以后引发背包客热潮。
90年代被改编为同名日剧《深夜特急》,陈奕迅、周海媚、松岛菜菜子、大泽隆夫主演。
第二届JTB纪行文学大赏、日本冒险小说特别奖。
26岁的作者,有一天突发奇想:从德里到伦敦,来一趟两万公里横跨欧亚大陆的巴士之旅吧!于是他凑了1900美元,到了香港,沉迷在城市的狂欢气氛里。接着到了澳门,又迷上“大小”赌戏。他飞到曼谷,然后,他抵达新加坡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追求“香港幻影”。他来到印度。在印度,他和印度最低阶层人的子女共同体验生活,随后他一路西进丝绸之路,从巴基斯坦,奔往阿富汗,意外地在喀布尔久住。后来,他继续迈向德黑兰,走完他的丝绸之路之旅。这是一段奇特而有趣的旅行,叙述一段段吸引人的故事,让人不到终卷,不能放手,也让人更了解欧亚大陆各国的平民生活与旅行者的艰苦。
刚踏出车站,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站前的漆黑广场上,露天躺在地上的人成百上千。有脏布裹着全身而睡的男人;有保持喂奶状睡着的女人;有围着全部家当般大的行李而睡的一家人;有慎重抱着个小袋子而睡的老人……不只是人,还有屈着四肢趴睡的野牛。
我突然起意,我也露天而睡如何?说不定比差劲的旅馆还安全……我因为长旅而累瘫了,不想再动脑筋。我找个全家人睡在一起的地方,在旁边铺上垫子,上衣卷好当枕头。
一躺下来,星空像是覆盖在身上一般,看起来好近。不久,泥土的微温透过垫子传到身体。在大地温热的裹覆下,随着紧张感的消除,和数千个印度人在同样的天空下过夜,让我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安详。
就这样,我在迦耶站前和印度人一起露天而眠;在菩提迦耶的餐馆不用刀叉,而用三根指头抓饭而食;在巴瓜村的厕所不用厕纸,而用手清理排泄行为,我感觉从物质中获得了解放,仿佛又有一个自己,变自由了。
加尔各答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黑暗。好暗。但眼睛习惯以后,可以看见黑暗中有缓缓蠕动的东西。是人,在路边盖着脏布,像虾子般缩着身体躺着。到处都是。 不久,人力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前。去达卡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车夫去敲门,里面露出一个也是瘦瘦的年轻男人的脸,看看我们,用指头做信号叫我们进去。 我大概猜得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太像泰国春蓬那曖昧旅馆的样子。 人力车夫接过钱,什么也没说地跑开。 在去达卡的年轻人催促下,我和医大学生也进到里面。
一进门就是楼梯,登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转角处吊着一个电灯泡。就只有这点灯光照着微暗的室内。上到二楼,馊味冲鼻。像是香辛料和脂粉、体液混合的臭味。 这时,像是老板的大胖子出来。看了我们的脸,露出困惑的表情,去达卡的年轻人一说出流畅的孟加拉语后,他立刻明白,从里面房间把女人带出来。我看到那三个女人瞬间,一股恶心涌上喉头。
她们不是丑,而是身体和脸呈现异样的不平衡,身高还不到我们胸部,又和身材娇小不同,是还没有完全发育。只从脸来判断,看起来只有十多岁或刚满十岁,虽然化着浓妆,但妆下的脸庞还残留着小女孩的稚嫩,可颈部以下的身体像是已过四十的中年女人般成熟、没有线条。最异样的是那臀部,虽然缠着蓝色、粉红色的纱丽,仍看得出从腰部到臀部大得和整个身体完全不协调,异常地发达。这种不协调夹着室内的臭味让我作呕。
“这些孩子几岁?”
我喃喃自语,去达卡的年轻人问那老板。
“老板说十六岁。”
“不会是……”医大学生呻吟似地说:”十二三岁吧!”
去达卡的年轻人也同意。
“而且,像是已做了好几年生意的体态。”
老板看我皱着眉头说话,认为是对女孩不满意,又到里面带出另外两个女孩。她们看起来比前面的还小。我感受到在东南亚妓女户里绝对感受不到的阴惨。和这里比起来,槟城的色情旅馆简直是天堂。
老板用孟加拉语说了什么,去达卡的年轻人苦笑着对我们说: “价钱好像是一个人四十卢比,这个老板认为我们是外国人,存心敲竹杠。” 一卢比约三十五日圆,因此不到一千五百日圆,但他还说贵。 这时,前面的小房间走出一个女孩,像是客人的男人随后出来。男人看到我们,有些惊愕,随即默默下楼去。
我去看他们刚才使用的地方,不算是房间,只是用三夹板在走廊上围起的约两个榻榻米大的空间。没有天花板,声音直接外散地简陋。
“怎么样?”去达卡的年轻人问我们。 “我是不要,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们尽情享受吧!” 我一说完,医大学生也索然地说:”我也不要。” 这下,去达卡的青年也改变心情般、非常爽快地说:“那就走吧?” 他快速地告诉老板今晚不要,老板像觉得我们存心耍他似的挥挥手。 我们循着夜路走向酒馆。
我们,尤其是我和医大学生很少说话。 进入酒馆,喝到期待的啤酒后,谈话还是不起劲。不只因为啤酒温温的,更重要的是被刚才看过的妓女户的凄惨震慑。去达卡的年轻人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们。 或许,他一开始就无意买女人。只是半开玩笑、半出于善意地用他的方式为在印度踏出第一步的我们洗礼。
我们各喝了一瓶印度国产啤酒。算帐时三十卢比,一人份摊十卢比。 离开酒馆,在回饭店的路上,医大学生嘀咕着,“四瓶啤酒的价钱……”
不问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因为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
“饭店那房间平常一晚是多少?”
我问去达卡的年轻人。
“大概要四、五百卢比吧……”
“是吗?十倍……”
这话冒出嘴巴瞬间,我差点绊倒。不是醉了,是因为左脚动不了。我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抓住,回头一看,趴在路上的老人单手抓住我的脚踝,一副搏命的样子仰望着我。我差点失声大喊。
我最早醒来。 看看表才六点。洗脸、刷牙后他们还没起床。我很想出去看看,万一他们起来时看到昨天才见面的人不见了一定觉得不安。但是我的行李还放在床边,他们应该明白的。
搭电梯到大厅,走到饭店前面的街道。我不觉发出一声叹息。讶异的不是人行道上印度人熙来攘往、快车道上汽车巴士奔驰,而是两边都有牛只自在地漫步,我惊讶之余,甚至有些感动。 果然,因为这里是印度!
昨天晚上,喝完啤酒回来途中,我的脚突然被人抓住。那人显然是个乞丐。若不给钱,他不会轻易放手。当然,我若用力踢他,也不会甩不开他。但我不允许自己对匍匐地面的老人用那种方法。 去达卡的年轻人很了解我心情动向般微笑说:“怎么啦?” 我无意给钱。万一给了这个老人,似乎以后每有同样遭遇时都必须给钱。我不是舍不得钱,只是讨厌这种被迫的方式。 我这样说服自己,但我没踢那,弯身两手抱住我的脚像拔萝卜似的拔出来,他还紧抓不放时,我就轻轻踢他肩膀,我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
我开步走后,去达卡的年轻人轻松地说: “唉、因为这里是印度阿!”
那时我模糊预感到,往后游绕印度时可能会数度冒出这句台词吧!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脱口而出,这很有趣,往后的情况可想见一般。
我循着昨夜的记忆从乔林基路向左转,没走多久,就看到一些路上生活者,有人躺着,有人弯腰捡拾垃圾。下半身不会动的女人用手撑着身体爬近小垃圾山,捡拾剩饭,不知从那里翩然飞下一只乌鸦,也把嘴钻进垃圾里。女人没力气赶走牠,默默地挑选蔬菜梗。人和乌鸦一起争食垃圾。这也是很印度的。
穿过巷子,来到稍微宽敞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清楚可见阳光为牛奶色朝霭染上一层淡淡金光的路上,有无数只乌鸦旁若无人地盘旋。简直像希区考克的电影《鸟》的世界。虽然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独自走在其间还是需要一点勇气。我心想,该折回来时路吗?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这做。大概这也类似昨晚对那乞丐的心情吧!如果这次绕路而行,以后很可能处处需要绕路。我不愿意变成那样。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意识到,我对印度有着超乎需要的防备心理。
……
纪实作家泽木耕太郎,忽然想起“从印度德里坐公共汽车去英国伦敦会怎么样”,带着全部财产一千九百美元离开了日本,他的第一站是香港。那一代的流浪青年还进不了中国大陆。泽木后来把前后两年的欧亚大陆旅行经验写成长篇游记《深夜特急》,问世后引发日本年轻人的背包旅游热。
——新井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