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视死如归的英风豪气和吃的联系一目了然。这种革命胆略,是永远不会褪色的。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思想要解放,要冲破“两个凡是”,有些当年吃过辣子不怕杀的革命干部,却失去胆略。据当时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同志对于缺乏思想解放勇气、前怕狼后怕虎的战友十分藐视,他追问说:“你怕什么?怕他咬了你的××!”话说得虽然粗了一点,但是却符合汉语的集体无意识中把人的精神状态与食物联系在一起的规律。当然,“咬”还不等于吃,但是肯定是吃的一种前奏,而且在用力的程度上,也就是在情感的强度上要比吃动作性更大一点。
吃有时则用来表述“个人”问题上奥妙。我在昆山念中学时,班上有个男同学,同时和两女同学谈恋爱。一个密友私下问他,你究竟要哪 +。他的回答很平静:“两个全要吃吃。”最富于情感的成分的要算“吃醋”,男女都吃,但是女人吃得更认真,有时把小命都吃掉也不后悔。林黛玉的大部分审美情操,都由吃醋而来,自我折磨,自我摧残,这才叫做美。不吃醋的薛宝钗,虽然身体健康有利于生儿育女,从美学意义上说,是空洞的。
吃不仅仅有关虚无缥缈的情感,而且是全部生命的体验,在艰难的条件下工作,叫做“吃苦”;空想改变现状,不切实际,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癞蛤蟆没有翅膀,不能飞,当然吃不到,但不排除意外的好运,有歇后语形容日:“癞蛤蟆吃糖鸡屎——笑咪咪的”。这种“糖鸡屎”并非真的有糖,而是鸡拉的稀,不过颜色像是调了红糖的。
在汉语里,阐释人的命运也由吃来承担了。1949年前,苏南地区有谚语云:“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牛的劳作是艰辛的,但只能吃草,而什么也不劳动的鸭子,明明是二流子,却一心想当歌唱家,不择场合练嗓子,以折磨人的耳神经为职业,却吃得比较高级。这种命运的不公,是以吃为衡量标准的。而鸭子虽然成天歌唱,但总有一天要抹脖子,其精心包装在椭圆的壳里的后代要被拿到油里去煎,水里煮,就不在比较之列了,因为这与它们所吃的食品无关。
因为吃与命运有关,所以吃的语义就和人的一切成败得失连在一起,外部形势严峻,或者手头的钞票不够用,叫做“吃紧”。“吃一堑,长一智”,用吃来形容倒霉与智慧之间的正比关系。对于外来的横逆,威武不屈,叫做“不吃这一套”。“吃香”“吃得开”,说的是广泛受到欢迎和尊重。“通吃”,则已经超越了赌场上的含义,成为全盘胜利的概括。而“吃亏”和“吃瘪”,不但是遭遇挫折,而且是丢脸了。
这可能是中国汉人,属于农业民族,又有强调子孙繁衍的传统,人口增长迅速,土地不堪重负,满足饮食生理需求的压力相当大,吃饱肚子的问题解决起来很不容易。在西方人看来,中国的饮食文化特别奇怪,什么都吃。饥荒年月,树皮、草根、观音土,都是果腹的佳肴,平时连蛇和蝎子都不放过。
就连小便,也是可以吃的。这一点我有非常深刻的记忆。
那是抗日战争期间,我家逃难到乡下。有一天,吃完晚饭,我被叫到房间的当中,一向严厉的爸爸破天荒让我站到桌上去,并且拿了一个相当精致的瓷碗放我面前,要我把小便拉在里面。当时我四五岁,已经模模糊糊感到代表男性的尊严的那一器官是要严格保密的,不能示众的。不能像小狗那样在大庭广众之间,随便抬起腿来方便,只能偷偷地在墙脚。突然间,要我当众把它挖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岂不羞死我也。然而,父命不可违,而且那么多人的眼睛,都放射出期待的光。我勉为其难迟迟疑疑挖了出来,但是,就是拉不出。父亲鼓励再三,仍然无效。最后还是妈妈理解我,说:“孩子害羞,大家把眼睛闭上。”这一下真是有如神助,碗里顿时就满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给一个很可敬的叔叔吃的,他得了一种病,中医开了一帖药,要有一种药引子,叫做“童便”。我不能想象,那位可敬的叔叔在喝我的小便时,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得到了解释,因为儿童具有绝对的童贞,故有救命之功效。我当时并不担心我的童贞被他吸收了,对自己会造成什么影响。而是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长大了,也得了这样的病,不知又要去喝什么样的小孩子的尿。这种恐惧已经够戗,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有一次上公共厕所,那时没有冲水设备,小便池里臭气熏得了眼睛都睁不开,池里积了一层厚厚的垢。突然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挑了一担水来,三下两下把小便池冲洗得干干净净。我不禁对此人投之以崇敬的目光。他却目不斜视,只顾用一只蛤蜊壳在小便池里刮,每刮一下,那壳里的尿垢就满了。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这是药引子,叫做“人中自”。我不免像水浒英雄们那样“倒抽一口冷气”。没有想到过了几年,听一位中医说,还有一种药引子,叫做“人中黄”,是大便的积垢。那时,我已经从母亲那里获得一鳞半爪的人生是作孽的佛学,起初总是有点怀疑,得知这一切以后,才真正体会到佛学的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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