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来,“反事实历史”(counterfactual history)是虚构某种情况的“历史写作”,例如假定希特勒跨海入侵英国成功历史会如何走向?假定没有西方影响中国是否会产生现代性?这种叙述“无指称事实”,应当是虚构,却有相当严肃的历史价值,应是“虚构的纪实”:情节完全是虚构,却有纪实的形式特征。
可以说虚构文本指称对象少,却无法如科恩那样用有没有“指称层”来做断然判别。指称材料的多少,也和体裁的形态特征一样,只是个程度问题。
用“指称性”作为标准的第二个大难题,是如何判断“真实”。笔者认为有两条验证文本“真值”的途径,一是直观体验,二是从文本间性获得“证据间性”。有了这两条,哪怕采用了小说的风格手法,也可以是“纪实叙述”。《冷血》的作者卡波特声称:“在这本书中,凡不是我亲身观察得来的材料,不是来自官方的记录,就是来自采访有关人士的结果。”②他在这里说得相当清楚:“亲身观察”是直观体验而得的直接经验;采访与阅读文件,是用文本间性做“证据间”互证。③对于读者,“亲身观察”是难以做到的,因为所叙述的事件与人物已经不在,或不容易亲身接触;而证据间的互证,也因为事势的变化,原证据不再可得。这两种。证实方式,显然都只是作者的特权,更确切地说,是作者做如此声言的特权。
在虚构研究上做出比较切实突破的,是“言语行为”理论。塞尔1975年的文章《虚构话语的逻辑地位》,提出了对虚构的新见解。④塞尔理论的特点是把虚构视为一种作者明知其虚而“模仿真实宣称”(imitating thema king of assertion)⑤,是一种有意作假的言语方式。这样就把指称问题从符义学平面,提升到符用学平面:把虚构的虚假指称,归之于作者与读者(发出者与接收者)之间的共谋。玛丽·普拉特1977年发表《建立一种文学讲述的言语行为理论》-书,①进一步阐述了塞尔理论。但也有论者,例如肯达尔,指出塞尔理论无法处理所有的叙述,因为图像没有“言语行为”。②如果虚构的本质特征,是“假作真实宣称”,那么卡波特是声称在做“真作真实宣称”。那样的话,《冷血》是虚构还是纪实,就取决于我们是否相信作者的声言,或是信任他有从这两个方面“证实事实”的能力。但这一点显然是有争议的。不少人指责《冷血》中有大量场面、对话、情节,没有文件根据,也没有采访记录,是想象的。③这不足为奇,对历史以及其他纪实型叙述中的场面(例如《史记》中著名的“鸿门宴”),“事实根据”的确值得怀疑。因此,对纪实叙述的信任,实际上只是对纪实规程的信任:相信作者在意向上对此种编码程式做了最真诚的遵循,相信他对此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显然是不可靠的。虚构作者可以很注意指称性,正如纪实叙述作者可以在“生动手法”上下功夫,由此产生各种对体裁规范的挑战:处处考证的“新新闻主义”报道,与细节特别丰富的小说难以区别;以“事实”为依据的传记,与生平材料相当贴合的传记小说难以区别;有意点实的映射小说,与标榜纪实的“调查报道”难以区别;被科技发展史证明“真实”的凡尔纳式科幻小说,与只是把知识生动化的科普小说难以区别。如此等等不胜枚举,直到最后,即使对具有指称性的语句作统计比较,都难以区分纪实与虚构叙述文本。为区分纪实与虚构叙述,我们需要找到更有效和普遍的依据。
面对这样的局面,塞尔提出了一个非常决断的公式:“一件作品是否为文学,由读者决定;一件作品是否为虚构的,由作者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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