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遇白头翁叔叔
我从来没有进过外滩的海员俱乐部。
等我跟着摩托王冲进海员俱乐部的电梯里的时候,他镇静地抬起手来,把手表的指针往回倒了一圈,变成“7:05分”。我看看他,他看也不看我。
走廊上白天点着灯。滑得要命的地板是以前外国人造的。
上了楼,到了一扇门的面前,摩托王抖了一抖他赤膊穿的皮背心,要是他有袖子的话大概还会拉拉挺括。他抬走手指头,恭恭敬敬地敲门。
走来开门的人,原来是洪都拉斯。
我认识他,他是给摩托王打工的,刮鱼鳞清爽得不得了。
洪都拉斯看看王老板(摩托王当然是姓王),一句话都不响,他一副睡不醒的表情就是说:没什么可响的。
摩托王根本来不及理他,飞快地走进里间,热情得吓死人地叫起来:“啊呀!老兄啊!迟到!迟到五分钟!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睡在里面的老式皮沙发上。
摩托王特地把手表伸到人家的鼻子面前,还在大叫:“迟到五分钟!喔哟……我差点轧死人!”
皮沙发上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在睡觉,我跟进去才看清,他整个身子是扑在沙发上面,正在脑袋朝下用手在地板上弄着什么东西,就好像摩托王没进来一样,理也不理他。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不是老头子的人穿着一件武侠电影里老头子穿的中式葡萄纽白布褂子,又大又长,拖到屁股下面。我很奇怪,因为这个人不是老头子,可是他的头发却又有一道地方白了。
我好笑地张开嘴巴朝摩托王看了看,因为我看到这个人只穿着白褂子,下面的两条光溜溜的大腿什么也没有穿,真好笑,我从来没看到大人这样不穿裤子的。
摩托王根本不敢跟我对眼色,一面孔的僵笑,朝那人摆出乖得要命的样子。
这个人好像也不大正常,原来他低着脑袋正在地板上玩积木,我知道是那种“乐高”积木,组件多得要命。他已经组装起了一只五颜六色的浑身硬块的狐狸,这狐狸很有样子,做成它还真要有很复杂的功夫。我一看就晓得,这人玩得比我们学校那个有外国爸爸的“螺丝”还要好,我有点佩服。可是地板上还有五六块蓝颜色和黑颜色的零件,狐狸的鼻子还没有最后搭好,这个人在那里琢磨着这只塌鼻子的狐狸。
摩托王也只好凑在那里陪着,假装研究起狐狸鼻子来。
这时,他慢慢坐了起来,看着摩托王。
摩托王刚想说什么,这人拉过摩托王的手来,动作很慢,慢慢脱下他的手表,接着,就看也不看地一下扔到窗外去了。
摩托王的那块鬼手表落到外滩的半空中去了。
“咦?咦?”摩托王像杀猪一样叫起来。
“咦什么?”这人站起来说。
他手指着窗外,不客气地骂道:“这种手表还能用啊!”
摩托王痛苦得一塌糊涂。
这人一站起来,中式的白褂子拖到膝盖,下面的一双赤脚在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倒是蛮神气的,但是怪得要命。这个人不老,我看跟我爸爸和摩托王这批人差不多,但他的派头好像要大得多,而且,他的头发有一道白的,这人的白头发也非常怪,只有在额头上面的那一缕是白的,像是一只白头翁,头上翘着一撮白羽毛一样。
这个“白头翁”把摩托王说得一钱不值。摩托王越来越垂头丧气,却没有跟他吵,给他骂个够。
“我看你们这些个体户已经完了!”白头翁骂到最后也痛苦起来。他好像是摩托王的爸爸一样,摇头叹气:“不是我不讲情面,你们这种人实在是不配做大生意!怎么办?”
摩托王呆头呆脑地真的在想“怎么办”。
趁这时,我已经把那只狐狸的“鼻子”拼装方案给想好了。我一个人就在那里装来装去,结果,零件一个不剩地全部嵌了进去。
这个光腿的白头翁这时开始一粒、一粒地解开他白褂子的葡萄纽——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傻了。先露出胸毛,胸毛又连到他的肚子上,他脱下了白褂子,哗,那件白褂子刷地落在地板上,而他就赤裸着强壮的身体,好像又站在他船上的甲板上一样!不过,他原来是穿短裤的。我觉得有点失望似的。
白头翁叔叔同我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光腿赤膊的。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海员。而且,真是国际海员。
摩托王后来惨死之后,有一次我问白头翁叔叔,那一天在海员俱乐部,他为什么对摩托王那样凶?白头翁叔叔竟流泪了。他说:“我不晓得这赤佬原来是为女朋友迟到的。”
那一天,摩托王确实是倒霉透顶。
白蛇精阴阳怪气。蟋蟀跳盆。白摩托撞掉一只排气管。手表被白头翁叔叔扔掉。到最后,一点面子也没有,白头翁叔叔脱光衣服说要洗澡,等于把他不客气地赶出来了。
我那时很奇怪摩托王为什么那样服贴白头翁叔叔。
他灰溜溜地走出房间。洪都拉斯也一起走。我当然也跟出来了。当时我很气,我觉得平时听到新闻里称被驱逐的国际间谍为“不受欢迎的人”,大概就是这样驱逐的,狼狈得要命。
走到门口,白头翁叔叔在房间里突然叫了一声:“喂,狐狸!”
我觉得他是在叫我,我一回头,看到穿短裤的白头翁叔叔把手叉在胸口,站在那只“乐高”狐狸跟前,朝我微笑地点点头。
他只说了一句:“不错!”
他大概是指我有本事拼上了狐狸鼻子。
我那时正在恨他,心想:谁理你的狗屁狐狸。
但说真的,白头翁叔叔的那眼光倒也不是假的,我很少看到大人这样来看我们,那是一种很认真的看法。他好像凶巴巴地盯着你,其实真的很喜欢你,而不是让你一看就想逃的那种装模作样的假笑。
但当时我不想对他怎么样。我瘪了一下嘴巴,不知道算不算是笑,就跟摩托王他们下楼了。不过我倒趁机会又一次看了一眼他的胸毛,我一直很想弄清楚胸毛是怎么得来的。
2住在外滩海员俱乐部的国际海员
走出海员俱乐部,洪都拉斯对我说:“他是国际海员。”
我想这真是废话,他不是海员怎么会住在海员俱乐部。洪都拉斯又说:“以前是。”这个洪都拉斯说话就是喜欢绕来绕去,摩托王说这是因为他的脑筋是绕的。
我看见外滩的风把摩托王的头发吹得很乱。摩托王这人一发呆样子就很可怜,他走出大楼就发呆。我看到洪都拉斯在一边偷笑,眼睛还一瞟一瞟地看他的王老板。
摩托王又不对了。他用手夹住洪都拉斯,一边盯着身边走过的涂香水的女人,一边像猫一样地叹气,好像要死在洪都拉斯的身上一样,他说:“洪都拉斯,我们兄弟玩得还算可以吧?”
洪都拉斯不得不挣扎地站稳,说:“可以。”接着又说,“一般嘛。”
摩托王不计较洪都拉斯的小气,又不正常地说:“洪都拉斯,我完啦!”
洪都拉斯做着鬼脸朝我笑。
摩托王伤心地说:“洪都拉斯,你跟我一起卖鱼,到现在也没有发达。他妈的,都是我没本事,对不住你小老弟。”
洪都拉斯用苏北家乡话说:“唉,王老板,不能这样说。不是的。”洪都拉斯是从苏北来的高中生,他一本正经地说:“是吾(我)没得本事!吾看你的生意做得行奈!”
摩托王亲热地像要把他掐死,说:“卖鱼能卖出个什么名堂?洪都拉斯,今天白白空跑了一趟都怪我!开摩托行的计划算是泡汤了。我还有什么面子请你跟我一起再蹲鱼档?”
洪都拉斯故意装得害怕,我看他好像在捉弄摩托王,他说:“没得命喽!王老板,你不要吾啦?吾一个人在上海讨饭哟?”
摩托王没声音。原来他正掉转脑袋目光盯着一个光背穿拖到地上的长裙的女人看得发呆。
“洪都拉斯……”摩托王又掉转头来,照样接下去,说,“兄弟我会让你讨饭?做摩托生意没本钱,卖鱼总还能赚个人样子的钱吧?兄弟我告诉你,洪都拉斯,你现在拿的,绝对是大学教授一级的工资!讲句不好听的话,我要是说不定死了,我跟你讲,我那个老牌子鱼档,一分钱不要地送给你小老弟,让你小江北在上海混出个人样子来,走路啪啪响,讨个挺括括的上海老婆!”
洪都拉斯被摩托王夹得哇哇叫,摩托王还在发誓:“相信伐?鱼档,送给你!小乔在边上,君子无戏言!勿相信?我头——割下来!”
洪都拉斯哭笑不得地说:“你已经讲过七八次了。”
摩托王放开了他,还在说:“君子无戏言!”
我们走上了延安东路外滩的天桥,到天桥底下去拿摩托车。
我在天桥上又望了一眼海员俱乐部,奇怪地问:“那个人是个什么人?”
摩托王说:“不一般的人。”
我很想替他刚才的事打抱不平,就又说:“这个人不够朋友嘛!”
摩托王瞪了我一眼,他望着天,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我大哥!”
“小乔,他本来是要贷款给我的,就是说,挪一笔钞票先给我用,懂不懂?”摩托王耐心地对我讲,“不过,人是有命的,今天只怪我运道不好,自己晦气!你不要看洪都拉斯练什么狗屁气功,还跟过什么正宗法师,没用的!他生下来不是上海人,是江北人;到上海,不寻别人,寻到我;结果跟我卖鱼、贩鱼;都是洪都拉斯的命!逃不掉的!”
摩托王讲起这一套很来劲,后来越讲越吓人了:“他在苏北吃奶的辰光,已经算好了他家里供不起他读大学,他在命里边已经要碰到我这个人!我也是一样!我心里有数,我今天是八点钟以前顺,八点钟以后不顺!没办法,这是科学!”
洪都拉斯却在掏来掏去,结果取出一张东西来,他说:“老板,不要说了,眼睛睁睁大,先来看看这个吧!你有大运啦!”
我觉得洪都拉斯简直像是从后背心里掏来掏去掏出这张纸单来的,他紧捏着伸给摩托王看。
摩托王还没看懂,脸已经发白了。
洪都拉斯放低声音,紧张地说:“十万元。这是支票!”
摩托王第一个动作就是贴紧了洪都拉斯,一把将他捉到了天桥的护拦边,装着没事一样地背过身子,偷偷接过这张支票;洪都拉斯也用身体挡着他。摩托王二话不说,立刻脱下一只半高帮老开皮鞋,把那张支票一下垫进鞋底里,再穿进脚,蹲下来扎了半天鞋带,他站起来,踏了一脚,才放心了。
他站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大骂洪都拉斯:“他妈的,你不要命啦?在这种地方……”接着,两个人就看来看去,笑起来。
原来,白头翁叔叔已经把支票先交给了洪都拉斯,讲好了,要让摩托王难过一下。
“大哥——”摩托王这时在天桥上望着海员俱乐部,叫得感动人极了。“大哥!”他好像要哭了,却咧开嘴巴又笑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白头翁叔叔是一个“富翁”。
摩托王现在走路已经不知道怎么走才好了,塞了有十万元的那只脚,看上去总是有点特别,走得总是不对头,一脚重,一脚轻,像一条别扭的假腿。我想象着这张支票拿到银行里去的时候,银行小姐一定不知怎么回事地发觉臭得要命,拿鼻子在空气里东闻西闻,那真好玩。
摩托王请我们到中央商场那里“德昌”西餐馆吃炸猪排了。
他在靠背椅子上坐得像一个真的老板,翘着二郎腿,一抖一抖(当然是那只脚了)。
“你的温柔……”他唱得很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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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