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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碧奴: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229081003
  • 作      者:
    苏童著
  • 出 版 社 :
    重庆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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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碧奴》的故事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长城”是隐喻,“哭泣”也是隐喻,在隐喻中讲述苦难和悲伤的故事。
  小说中,眼泪之河正如人心之向背,以一种哀而不怨的方式尽情倾诉并无坚不摧。而碧奴,一个最卑微的生命唤醒了千千万万同样卑微的生命,组成空前悲壮的青蛙之河,掀开了宏图霸业下的累累白骨,在神话似的经历中,隐藏着无数个卑微生命最真实最强烈的愿望——幸福的家庭、安宁的日子,舍此并无他图。
  【相关背景】
  “重述神话”是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包括英、美、中、法、德、日、韩等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知名出版社参与的首个跨国出版合作项目,已加盟的丛书作者包括诺贝尔奖、布克奖获得者及畅销书作家,如大江健三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齐诺瓦·阿切比、若泽·萨拉马戈、托妮·莫里森、翁贝托·艾科、中国作家苏童、阿来等。
  重庆出版社是“重述神话”项目在中国大陆的唯一合作机构。策划出版的作品包括:《碧奴》,著名作家苏童重述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格萨尔王》,著名作家阿来重述藏族神话史诗《格萨尔王传》。
  《碧奴》迄今版权输出24个国家和地区,已出版21个语种版本,创下图书版权输出国内之最。《碧奴》出版以来,先后荣获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输出版优秀图书奖、重庆市第十届 “五个一工程”文艺类图书入选作品奖、《当代》长篇小说 2006年度五佳奖等大奖,以及中宣部向大众推荐优秀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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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碧奴》作者苏童1963年生,中国当代文学先锋代表作家之一。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妻妾成群》《伤心的舞蹈》《妇女乐园》《红粉》等,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城北地带》等。小说《米》《红粉》先后被搬上银幕,《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后,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大奖。2006年《碧奴》出版后,版权输出24个国家和地区,迄今已出版21个语种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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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碧奴》是著名作家苏童对中国传统神话“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进行的再创作。
  在古老的中国传说中,孟姜女是一位对爱情忠贞不渝、徒步千里为丈夫送寒衣的奇女子。当时,皇帝为了阻止外敌入侵,抓走了所有青壮年去修建长城。孟姜女想到北方冬天寒冷,便立志要为丈夫送去冬衣御寒。在得知丈夫已经埋骨于长城之下而自己未能见上最后一面时,她放声大哭,以至于天地变色、长城为之而崩塌。
  在《碧奴》中,苏童带我们回到了遥远的古代,以其丰富的想象力为我们重现了一幕幕令人目眩神迷而又精心动魄的精彩场景——为了生存而练就九种哭法、送寒衣前为自己举行葬礼、装女巫吓走顽童、被当作刺客示众街头、众青蛙共赴长城……小说《碧奴》中,主人公碧奴的坚韧与忠贞击退了世俗的阴谋、人性的丑恶,这个在权势压迫下的底层女子以自己的痴情、善良在沧桑乱世中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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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碧奴》的故事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长城”是隐喻,“哭泣”也是隐喻,在隐喻中讲述苦难和悲伤的故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孟姜女,我对孟姜女的认识其实也是对一个性别的认识,对一颗纯朴的心的认识,对一种久违的情感的认识;我对孟姜女命运的认识其实是对苦难和生存的认识。孟姜女的故事是传奇,但也许那不是一个底层女子的传奇,是属于一个阶级的传奇。

  ——苏童


  ★《碧奴》把大历史和小历史写得非常好。苏童把宏大的历史的叙述,变成各种小人物的综合。他把人在大的历史里面、在特殊时代里的传奇故事改变了,改变的方向,出现了一种孤零零的个人的历史。

  ——张颐武


  ★这本书给人很棒的阅读体验,展现了神话故事的美妙、跳跃、曲折、生动。这本书有丰富的想象力,时而强烈,时而宽容,时而残酷,时而柔情。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以及一个成熟的复述人。

  ——《纽约观察家》


  ★阅读复述的神话,是一场特殊的旅行。苏童的文字,让我们领略了中国语言的视觉艺术,以及斑斓的画面场景。苏童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就让人惊讶于那场视觉盛宴,而这部神话作品的画面也一直在脑海中回荡。
  ——《泰晤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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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人们已经不记得信桃君隐居北山时的模样了,他的草庐早就被火焚毁,留下几根发黑的木桩,堆在一片荒芜的菜地里。起初有人偷偷地跑到北山上去,向那几根木桩跪拜,后来时间一长,那几根结实的木桩也被人拖下山去,不知是当柴火劈了,还是垒了谁家的房子。信桃君的坟茔虽然是个空坟,四季里倒是风姿绰约,冬天的时候坑里结一层亮晶晶的薄冰,登高一看,像一面硕大的白银镜子扔在坡上,映照出云和鸟的影子。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坑里也开花,一大片粉色的辣蓼和白色的野百合花随风摇摆,有蝴蝶飞来飞去的。夏秋之际山上的雨水多了,坟就躲起来了,雨水顺着山势涌进信桃君的空坟,怀着莫名的热情,把一个坟茔乔装改扮成一个池塘,经常有离群的鹅在这个水塘里孤独地游弋,向信桃君的幽魂倾诉鹅的心事,而远近的牧羊人到北山上放羊,会把羊群赶到塘边饮水,他们自己无论多么口渴,也不敢喝那塘里的水。在北山一带,什么泉水能喝,什么野果能吃,是柴村的女巫说了算。人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柴村的女巫,她们说那水塘里的水喝不得,谁也不敢喝,谁敢喝泪泉之水呢?柴村的女巫曾经带着牛头碗和龟甲上山,研究过那水半苦半甜的滋味,她们认定那是一潭泪泉,泛甜的是表面的雨水,而池塘底部贮藏着好多年前三百个哭灵人的眼泪。
  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仍然不敢哭泣。
  哭灵人的后裔如今散居在桃村、柴村、磨盘庄一带,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独特的血缘。幸存的老人都已白发苍苍,他们怀着教诲后代的心情,手指北山,用整个余生回忆好多年前的一场劫难。孩子,别人的祖先都安顿在地下,我们祖先的魂灵还在北山上游荡,那些白蝴蝶为什么在山顶飞来飞去?那些金龟虫为什么在山路上来来往往?都是祖先的冤魂,他们还在北山上找自己的坟地呢!孩子,别人的祖先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不是老死就是战死,我们的祖先死得冤。猜,孩子你猜,他们为什么而死?你永远猜不到的,他们为自己的眼睛而死,他们死于自己的眼泪!
  好多年前的一场葬礼出现在无数孩子的夜梦中。老人的回忆冗长而哀伤,就像一匹粗壮的黑帛被耐心地铺展开来,一寸一寸地铺开,孩子们在最伤心处剪断它,于是无数噩梦的花朵得以尽情绽放。老人说信桃君的葬礼惊动了国王,国王派来了数以千计的捕吏和郡兵,他们守在半山腰,监视着从山上下来的吊唁者,有的人从半山腰顺利地通过,有的却被拦住了,被拦住的那些人,他们的面颊和眼睛受到了苛刻的检查,结果三百个泪痕未干的村民被扣留在半山腰上。捕吏按照村民的性别让他们站成两个巨大的人圈,男的站在上坡,女的都赶到下坡的小圈里。中间的一条山道,供忙碌的郡兵们通行。开始没人知道是眼泪惹的祸,被扣留在半山腰的多为成年人,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羁押有点迷茫,但是那么多人坡上坡下地站着,人圈里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他们便打消了各自的疑虑。谁不知道官府下乡查案的招数呢?偷鸡贼查他手上的鸡屎味,盗牛贼闻他身上的牛粪味,杀人犯查他身上的血迹,通奸的男女剥个精光,查看他们的羞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面颊会留下什么罪状,所以起初他们并不那么恐慌。有的夫妇隔着山路在商量家事,有的人惦记家里猪的食粮,催促自己的孩子快去河边割猪草;有人故意摊开他的手给捕吏看,暗示他的手是干净的,没有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一个妇人干脆在下面的人圈里,为自己的性生活做出了种种激烈的声明,她的声明引来了其他妇女的冷嘲热讽,可捕吏们嘴角上露出会意的微笑,目光却冷峻地瞪着她们的脸。后来一声令下,不准下面的妇人吵吵嚷嚷,也不准上面的男人交头接耳了。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他们迎来了一卷从未见过的绳索,那绳子卷叠起来,像一只磨盘,但比磨盘还要大,几个郡兵喊着号子把它推上了山。磨盘般滚动的绳卷滚到村民们脚下,他们终于知道郡兵们在忙什么了。有人发觉形势不对,企图从人圈里钻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捕吏们的枪缨对准了所有违抗命令的哭灵人,他们给一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戴上了木枷,大多数人都被那条叹为观止的长绳串了起来,捕吏把一只只人手编在绳结里,绕一下,抻一下,再绕一下,编得很快也很顺利,一会儿工夫哭灵者们便像一片片桑叶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绳子两侧了。一个捕吏拉住绳头,毫不费力地把那些人拉下山,一直拉到囚车旁边。老人们说可怜的哭灵者看见囚车才幡然醒悟:是信桃君的葬礼,是眼泪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于是好多人在惊恐中看着四处奔逃的路人的脸,大叫道,他也是去哭灵的,她也是去哭灵的,为什么不抓他们?还有好几百人呢,大家都哭了!
  国王不允许为信桃君哭灵,那是一条未颁布的法令,达官贵人自然知道,关注时局的引车卖浆之徒也知道,可是北山下的人们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一年四季只是谈耕论桑,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青云郡与北方的都城远隔重山,鸿雁难以传信。人们事后才听说,信桃君是被国王放逐到北山的,他的后背上刺了国王的赐死金印,国王让他死于大寒,可信桃君拖延了自己的死期,直到清明那天才把白绢挂到了草庐的房梁上。北山下的人们思想简单而又偏执,他们只知道信桃君是国王的亲叔叔,出于对高贵血统天然的敬意,他们对那隐居者也充满了景仰之情,至于王公贵族之间仇恨的暗流,无论多么汹涌,他们也是听不见的。
  信桃君隐居北山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听得见从山顶草庐里传来的笛声,牧羊人经常循着笛声上山,看见信桃君孤独的身影在草庐内外游移不定,像一朵云。有人曾经听信桃君预告过他的死期,他说草庐旁边的野百合一开花,他就要走了,他们听不懂野百合花期的奥秘,反问道,野百合开了花,大人你要去哪里呢?葬礼过后好多人都仰望着北山扼腕长叹:主要是后悔,后悔信桃君在溪边沐浴的时候,只顾窥视了他的私处,却没有问一问他后背上为什么刻了字。好几个人在夏天看见过信桃君裸露的身体,那贵族男子的身体因为过分的白皙和细腻而显得神秘,更神秘的是后背上的一个圆形金印,金印里应该是字,字能够简短地表达深刻的仇恨,也能够平静地告知喜讯或者噩耗,可他们偏偏不认识字。他们守在溪边,隔水谈论着信桃君状如孩童的生殖器官,躲在岩石后面的牧羊人说王公贵族就是不一样,连那东西也长得那么精致文雅,灌木丛里的樵夫则怀疑那样的器官是否能够传宗接代。然后,他们就跳到水里去了,专心捡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里的一枚枚刀币。那隐居的贵族在北山的溪边树下散尽千金,后来开始把迟到的人领进他的草庐,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后的恩惠:一头羊,一块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书案上的竹简,把竹简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们的回忆是琐碎而精确的,他们说那三百个哭灵人都死于一颗感恩之心,但有的死于溪水里刀币的诱惑,有的死于一羊之恩,有的却死得冤枉,是被一根筷子送了命。
  桃村的幸存者肃德老人年轻时是个牧羊人,曾经在信桃君的水缸里饮过一瓢水,后来他坦率地承认他的一条命是捡回来的。他说葬礼那天山顶上白幡飘扬,丧鼓齐鸣,那么好的一个大人物死了,他也想哭。肃德说他正要哭出来,胳膊肘被什么顶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他的堂兄抱着一头猪崽站在后面,是猪崽用鼻子顶了他的胳膊,他的堂兄张着大嘴已经哭声震天了。他不仅自己哭,还去打猪崽,让它也哭几声表示哀悼,猪崽就挣扎着顶到了肃德的胳膊。肃德说谢天谢地还不如谢那头猪崽,他认识堂兄手里的猪崽,是信桃君送给他的,他看见那猪崽突然觉得信桃君是个不讲公平的人,他堂兄家里有了三头猪,他肃德只有羊,一头猪也没有,信桃君偏偏送猪给堂兄,不送给他!肃德一生气,眼泪就消失了,后来他说,那头小猪崽拱的不是我的胳膊,是我的眼泪,它把我的眼泪拱回去,救了我一条命!
  幸存的诀窍之一是有一个像肃德一样狭窄的心胸。肃德和所有的哭灵者一样,是被一群蜂拥而来的郡兵轰下山的,郡兵们有的挥舞着锄头铁镐驱赶村民,有的径直奔向信桃君的棺木挥锄砸棺,村民们大惊失色,他们一边跑一边威胁砸棺人,你们知道死人是谁?国王的亲叔叔呀,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敢砸信桃君的棺木,小心国王把你们生剐活剥九族连坐!郡兵们都指着袖手旁观的一个黄袍宫吏,说,看见那车大人了?不是我们要砸他的棺,是长寿宫里来的车大人,他让我们砸的!有个穿了盔甲的县尉骄矜地站在一边,对着村民们冷笑,车大人也不敢砸信桃君的棺材,是国王下的令,砸的就是他亲叔叔!村民们在一片惊悸声中匆匆跑下山,对死者的哀悼之情像惊鸟般地飞走,一粟之恩也在意外中提前报答完毕。他们的心情不那么悲伤了,有人偷偷地绕到溪边去看了看,有人还顺便把自家的羊赶到信桃君的菜园里,啃了点萝卜秧子。肃德老人跟随人流跑到半山腰上,发现国王的人马像一片肃杀的树林站在坡上,人流被堵住了。他看见捕吏在检查村民的面孔,一时闹不清楚他们要抓流泪的人,还是要抓不流泪的人,也许是那种残存的嫉妒不平的情绪帮了他,他怏怏地对捕吏说,我什么也没拿到,我就喝到了他缸里的一瓢水!那捕吏扫了他一眼就把他推开了,说,你不哭灵上来凑什么热闹?没你的事了,你往河边走,别往路上走,否则抓到车上别怪我。肃德老人说他一路狂奔跑到河边,遇见了他堂兄的猪,猪在水边啃水草,堂兄不见了。他从河边向大路上张望,看见大路上已经停满了带大木笼的铁轮囚车,囚车是崭新的,看上去威严而奢华,刚刚被投进去的人坐得还算悠闲,可惜从山上赶下来的哭灵者越来越多,木笼一下就被人塞满了,七八辆囚车里堆了那么多的人,人像牲口压着牲口,人的呼叫声也像屠刀下的牲畜,叫得凄厉而茫然。囚车走到大路上,车轴断了,捕吏们打开笼子,一些人像水一样从里面溅出来了。肃德说他看见那些人像水一样溅出来,一看就是断了气,他向后代们强调说,你们别听外面人瞎传,那三百人中好多人是被压死的,不是砍头,也不是活埋,好多人在山下的大路上就已经被压死啦。
  哭 泣
  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盘庄,哭泣的权限大致以年龄为界,孩子一旦学会走路就不再允许哭泣了,一些天性爱哭的孩子钻了这宽容的漏洞,为了获得哭泣的特权,情愿放弃站立的快乐,他们对学步的抵触使他们看上去更像一群小猪小羊,好大的孩子,还撅着屁股在地上爬,严厉的父母会拿着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们站起来,遇到那些宠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体统了,做父母的坦然看着孩子在村里爬来爬去,还向别人辩解道,我家孩子是没得吃,骨头长不好,才在地上爬的!又说,我家孩子虽说不肯走路,也不怎么哭的!河那边的柴村汲取了邻村的教训,干脆取消了孩子哭泣的特权,甚至婴儿,也不允许哭泣,柴村人的荣辱与儿女们的泪腺息息相关,那里的妇女在一种狂热的攀比中纷纷投靠了神巫,大多心灵手巧的妇女掌握了止哭的巫术,她们用母乳、枸杞和桑葚调成汁喂食婴儿,婴儿喝下那种暗红色的汁液,会沉溺于安静漫长的睡眠中。冬天她们用冰消除婴儿的寒冷,夏天则用火苗转移婴儿对炎热气候的不适感。偶尔会有一些倔强的婴儿,无论如何不能制止其哭声,那样的婴儿往往令柴村的母亲们烦恼不堪。她们解决烦恼的方式是秘密的,也是令人浮想联翩的。邻村的人们有时候隔河眺望对岸的柴村,会议论柴村的安详和宁静,还有村里日益稀少的人口,他们说主要是那些啼哭的婴儿不见了,那些啼哭的婴儿,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呢。
  贫苦的北山生生不息,就像奔腾的磨盘河的河水,去向不明,但每一滴水都有源头,他们从天空和大地中寻访儿女们的源头。男婴的来历都与天空有关,男孩们降生的时候,骄傲的父亲抬头看天,看见日月星辰,看见飞鸟游云,看见什么儿子就是什么,所以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阳和星星,有的是苍鹰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济的也是一片云,而女孩子临盆的时候,所有的地屋茅棚都死气沉沉,做父亲的必须离开家门三十三步,以此逃避血光之灾。他们向着东方低头疾走三十三步,地上有什么,那女儿就是什么,虽然父亲们的三十三步有意避开了猪圈鸡舍,腿长的能穿越村子走到田边野地,但女儿家的来历仍然显得低贱而卑下,她们大多数可以归于野蔬瓜果一类,是蘑菇,是地衣,是干草,是野菊花,或者是一枚螺蛳壳、一个水洼、一根鹅毛,这类女孩子尚属命运工整,另一些牛粪、蚯蚓、甲虫变的女孩,其未来的命运就让人莫名地揪心了。
  来自天空的男孩本来就是辽阔而刚强的,禁止哭泣的戒条对男孩们来说比较容易坚持,好男儿泪往心里流,是天经地义的约束,即使遇到一些不守哭戒的男孩,哭泣也容易补救:他们从小就被告知,羞耻的泪水可以从小鸡鸡里流走。所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的眼睛出现某种哭泣的预兆时,便慌忙把他们推到外面,说,尿尿去,赶紧尿尿去!最容易冒犯哭戒的往往是来自地上的女孩子们,这是命中注定的,从地上来的杂草,风一吹就伤心,从水边来的菖蒲,雨一打就浑身是泪,因此有关哭泣的故事也总是与女孩子有关。
  北山下的人们养育男孩的方式异曲同工,可说到如何养育女儿,各个村庄有着各自的女儿经。磨盘庄的女儿经听起来是粗陋的,也有点消极,由于一味地强调坚强,那边的女孩子从小到大与男孩一起厮混,哭泣与解手紧密结合,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也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什么时候要哭就撩开花袍蹲到地上去了,地上潮了一大片,她们的悲伤也就消散了,别人怀着恶意说磨盘庄女孩子的闲话:说她们那么大了,都快嫁人了,还往地上蹲;说磨盘庄的女孩打扮得再漂亮也没用,那袍角上总飘着一丝臊臭!
  柴村的女儿经其实是一部巫经,神秘而阴沉。一个女巫的村庄,炊烟终日笔直地刺入天空。村里的女孩子从不哭泣,也从不微笑,她们到河边收集死鱼和牲畜的遗骨,一举一动都照搬母亲的仪式,从少女到老妇,柴村的女子有着同样空洞而苍老的眼神。由于长期用牛骨龟甲探索他人的命运,反而把自己的命运彻底地遗忘了,即使是在丧子失夫的时候,她们也习惯用乌鸦的粪便掺和了锅灰,均匀地涂抹在眼角周围,无论再深再浓的哀伤,她们也能找到一种阴郁的物品去遮蔽它,精密的算计和玄妙的巫术大量地消耗了她们的精神,这使柴村女子的面容普遍枯瘦无光,从河边走过的人看见柴村的女子,都会感到莫名的沮丧,说那些柴村的女子怎么就没有青春,无论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是蓬头垢面的妇女,看上去都像游荡的鬼魂。
  几个村庄中,只有桃村的女儿经哺育出了灿烂如花的女孩子。有人说桃村的女儿经深不可测,也有人质疑其荒诞的传奇色彩,怀疑桃村女儿经是否存在,别人说来说去,说了这么多年,越说越是个谜了。桃村的女儿经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如何消灭眼泪的,母亲们与眼泪抗争多年,在长期的煎熬中探索了一些奇特的排泪秘方。除了眼睛,他们根据各自的生理特点,动用了各种人体器官引导眼泪:眼泪便独辟蹊径,流向别处去了。母亲们的秘方百花齐放,女孩子排泪的方法也就变得五花八门,听上去有点神奇。耳朵大的女孩从母亲那里学会了用耳朵哭泣的方法,那眼睛和耳朵之间的秘密通道被豁然打开,眼泪便流到耳朵里去了:大耳朵是容纳眼泪天然的容器,即使有女孩耳孔浅,溢出的泪也是滴到脖颈上,脖颈虽然潮了,脸上却是干的。厚嘴唇的女孩大多学的是用嘴唇排泪的方法,那样的女孩子嘴上经常湿漉漉的,红润的嘴唇就像雨后的屋檐,再多的水都滴到地上去了,不会在面颊上留下一丝泪痕。别人会带着一半羡慕一半嘲笑的口气调侃她们,你们哭得多么巧,饮水也方便了,自己的嘴就是一口水井嘛!最神秘的是一些丰乳女子,她们竟然用乳房哭泣,乳房离眼睛那么遥远,外乡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桃村女子的眼泪能从眼睛走到乳房,走那么远的路!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桃村女子从来都不张扬他们乳房的事情,是那些做丈夫的说出来的。桃村女子用乳房哭泣的秘法,也许只有那些丈夫容易验证——泪水藏在女儿家的袍子深处,一个悬念也藏起来了,别人好奇,越好奇越流传,自然也成为桃村女儿经中的精华部分了。
  这就说到了桃村的碧奴。碧奴灿烂如花,一张清秀端庄的脸,眼泪注定会积聚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幸而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她母亲活着的时候给女儿梳了个双凤鬟,教她把眼泪藏在头发里。可是母亲死得早,传授的秘方也就半途而废。碧奴的少女时代是用头发哭泣的,可是哭得不加掩饰,她的头发整天湿漉漉的,双凤鬟也梳得七扭八歪,走过别人面前时,人们觉得是一朵雨云从身前过去了,一些水珠子会随风飘到别人的脸上。谁都知道那是碧奴的泪,他们厌烦地掸去脸上的水珠,说,碧奴哪来这么多的泪?谁都在受苦,就她流那么多泪,泪从头发里出来,头发天天又酸又臭的,怎么也梳不好的,看她以后怎么找得到好夫家!
  说碧奴的泪比别人多,那是偏见,可桃村那么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确实是有点愚笨,她不如别的女孩聪明,也就学不会更聪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别的女孩子后来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济也嫁了木工或铁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儿岂梁,得到的所有财产就是岂梁这个人,还有九棵桑树。
  岂梁虽然英俊善良,可他是个孤儿,是鳏夫三多从一棵桑树下捡来的。村里的男孩说他们来自天空,是太阳和星星,是飞鸟,是彩虹。他们问岂梁,岂梁你是什么?岂梁不知道,回家问三多,三多告诉他,你不是从天上来的,你是从桑树下抱来的,大概是一棵桑树吧。后来别的男孩都嘲笑岂梁是棵桑树,岂梁知道自己是桑树了,就天天守着三多的九棵桑树,做了第十棵桑树。桑树不说话,岂梁也不说话,别人说,岂梁你个活哑巴,不肯出去学手艺,只知道侍弄那九棵桑树,什么钱也不会挣,你以后砍下桑树去做聘礼呀?看哪个女孩子肯嫁你?桃村这么多女孩,也只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芦变的,葫芦正好挂在桑树上!
  所以碧奴嫁给了岂梁,听起来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
  可是众所周知,桃村那么多男子客死他乡,只有岂梁之死,死得七郡十八县人人皆知,桃村这么多善哭的女子,只有碧奴的哭泣流传到了山外,她的哭泣是青云郡历史上最大的秘密之一,更是桃村女子哭泣史上最大的秘密。
  岂梁失踪的那天中午,碧奴还只会用头发哭泣。她站在路上眺望北方,发髻上的泪雨点般地落下来,打湿了青色罗裙。她看见商英的妻子祁娘和树的妻子锦衣也站在路上,面向北方,紧紧地咬着牙齿,攥着拳头,她们的丈夫也失踪了。祁娘用她的耳朵哭,她的耳朵在阳光下发出了一片泪光,而锦衣仍然在用少女的秘法哭泣,由于她不久前产下了一个男婴,正在哺乳期,她的泪水混杂着乳汁流下来,罗裙尽湿,人就像从沟里爬上来的。岂梁失踪的那天下午,好多桃村男子都不见了,留下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村里瑟瑟发抖。有人告诉碧奴,岂梁早晨打下的半担桑叶还扔在桑园里。她失魂落魄地来到九棵桑树下,果然看见了那半担桑叶,她坐在那里数桑叶,怎么也数不清,手过之处,桑树叶上滚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来,她发现她的手掌在哭泣。她带着那筐桑叶往蚕室走,通往蚕室的小路在太阳底下水花四溅,她不知道是哪来的水,脱下草履,突然发现她的脚趾在哭泣,她的脚趾也学会了哭泣。
  岂梁不在,蚕室便显得空空荡荡,碧奴把半筐桑叶倒在蚕匾里,蚕匾湿了,没有上山的蚕从桑叶上倔强地爬过去,不吃带泪的桑叶。岂梁昨天扎好的草把,一夜之间已经有好多蚕爬了上去,它们停止了结丝,怅然地俯瞰主人采摘的最后一匾桑叶,怀念着春天匾里的生活。碧奴把空筐子挂在木梁上,木梁上沁出水珠来,她看见岂梁的小袄也搭在木梁上,散发着微微的汗味,岂梁的一只草鞋落在蚕室门口,另一只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碧奴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蚕室,去找岂梁的另一只草鞋,从黄昏找到黑夜,不见它的踪影。碧奴不听旁人的劝阻,她坚信是暮色把另一只草鞋藏起来了。第二天早晨她在九棵桑树下低头徘徊,从路对面冷家的桑园里扔过来一只草鞋。冷家的媳妇在那边怜悯地看着她,说,你别找了,这不是岂梁的草鞋吗?碧奴拾起草鞋,看一眼就扔回去了,说,这是谁的烂草鞋?不是我家岂梁的!冷家的媳妇对她翻白眼,气呼呼地说,你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男人离了家,魂就不在身上了?人都走了,手不在,脚不在,裆里的东西也不在,你要两只草鞋有什么用?碧奴让她说得羞红了脸,从九棵桑树下跑到了路上,跑到路上她还是低头找,找岂梁的另一只草鞋,可是那另一只草鞋躲避着满地的阳光,不让她看见。碧奴不甘心,天天在桑园通往官道的路上走,一路走一路寻,村里人都知道她在找草鞋,他们远远地指着碧奴的身影,说碧奴的魂被岂梁带到北方去了。路上的鸡犬不明底细,碧奴一来,鸡飞狗跳,纷纷躲避那女子执拗的不断重复的脚步,而路边的杂草已经清晰地辨认出那女子悲伤的足迹,碧奴所经之处,漫过一地看不见的泪水的风暴,茂密的萱草和菖蒲虔诚地倒伏下来,向碧奴袒露自己的领地。没有草鞋,没有草鞋!
  碧奴去找岂梁的另一只草鞋,从夏天一直找到秋天,还是没有找到。秋天的时候她在河边遇到了一个浣纱的女子,那女子说天就要冷了,孩子们的冬衣还没有着落,她恨不能长出三只手来,一只手浣纱,一只手织布,一只手缝衣。碧奴下到水里帮那女子的忙,水已经冷了,纱线在水里柔软地漂浮开来,碧奴双手握满温暖的白纱,看见的是岂梁在秋风中光裸的脊梁。她说,天说冷就冷了,听说大燕岭那边管人吃饭,不知道管不管人穿衣?我家岂梁夏天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光着脊梁呢!
  浣纱浣出了碧奴最大的心事,入秋以后路上便看不见碧奴的身影了。桃村的人们听说碧奴不再寻找草鞋,他们以为一颗出走的灵魂又回到了桃村的生活圈内。女人们来到碧奴的地屋内,一方面是要与碧奴交流独守空房的心得,另一方面也是探听虚实,她们火眼金睛,看得出碧奴洒在灶边铺上的泪痕,她们的鼻子闻到了满屋子泪水苦涩的气味。从草秸屋顶上落下来一颗豆大的水珠子,打在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女人抹了抹脸,惊叹道,我的娘,碧奴的泪飞到房顶上去啦!一个女人到灶边揭开锅盖,看见冷锅里有半只南瓜,那女子尝了尝南瓜的味道,皱起眉头说,南瓜汤里也有泪水,又苦又涩!碧奴你用南瓜煮泪水呀?你这是什么吃法?碧奴站在自己的泪光里,正在收拾一只巨大的包裹,包裹里有一套手工精美镶有五彩大纹的冬袍,还有腰带,还有兔皮靴。她们都猜到那是给岂梁的包裹,谁不想给匆忙离家的男人准备一只大包裹呢?她们问碧奴那么好的冬袍要花多少钱,碧奴说不上来是多少钱,她是用桑园里九棵桑树加上三匾茧丝跟织房换的。女人们惊叫起来,说碧奴你把九棵桑树三匾茧丝换了,以后怎么过日子?碧奴说,岂梁不在,这日子过也罢,不过也罢。女人们又问碧奴,你准备了这么好的包裹,让谁捎到大燕岭去呢?碧奴说,没人捎去,我自己送过去。女人们以为碧奴糊涂了,不知道大燕岭在千里之外。碧奴说,有马骑马,有驴骑驴,没有马没有驴就走着去,牲畜能走那么远的路,人不比牲畜强?怎么就不能走一千里路呢?
  女人们都哑口无言,她们纷纷捂着胸口从碧奴家逃出来,站得远远的,回头看着那地屋里不停晃动的人影。有的女子感到莫名的沮丧,说,虽说不找岂梁的草鞋了,她的魂还是没回来!有的女子很嫉妒,又不屑于嫉妒,就阴阳怪气地说,一千里路送冬衣?天底下就她一个女子知道疼丈夫!有的女子一时说不清楚是受到了情感的打击,还是被碧奴的哪句话刺痛了心,出来以后就嚷嚷头痛,为了驱除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不适,那女子带头朝碧奴的地屋啐了几口唾沫,其他人便效仿她,一起对着碧奴的身影呸呸地啐起来。她们的声音引来了满村的狗吠,那天夜里狗都对着碧奴的地屋叫起来,孩子们要从铺上爬起来,小脑袋被大人们摁回草堆里。大人们对孩子说,狗不是吠我们家,是吠碧奴家,岂梁一走,碧奴的魂就丢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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