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机变
唐开元八年,二十一岁的李林甫被荫封为千牛直长。
李林甫是唐宗室长平肃王李叔良的曾孙。父亲曾做过员外郎之类散官,因性恬淡早致仕。母亲姜氏,出身显宦之家,在李府地位甚尊崇。
李林甫小字哥奴,小时候就笑眼粉面,很可爱,又是独子,甚得母亲娇宠,成了李家的无冕皇帝。因此哥奴养成了目空一切的优越感。
好像上天生李林甫,就是让他来人世嫉妒恣睢、倾轧争斗的,他一生从不知满足。别看他一双笑眼、一团和气,可实际上却是个嫉妒狂。
哥奴不愿受寒窗之苦,常与京都的纨绔子弟们去游山玩水。父亲怕他将来不能克绍箕裘,非常担忧,就请了一个年高、庄重的馆师,来教诲、督责他。
可是哥奴很乖张,完全不把老馆师放在眼里。一天,老馆师教训他说:“人无才,犹如帛无锦、玉无华。才从学中来,你正是少年,必须努力学习,刻苦自励呀!”
老馆师刚说完,哥奴就道:“听说古时候司马相如和曹子建都很有才,可是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用在此坐冷板凳,将来一定比他们有名气!”说完就扬长走了。
老馆师被气得瞠目结舌,看着哥奴头也不回地走出学馆,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随后不辞而别了。
哥奴离开学馆,就去婢女们中间,眉飞色舞地吹嘘气走老馆师之能。
婢女们大多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叫鹦鹉的婢女道:“少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哪里还用苦读书?”鹦鹉也窃笑哥奴不学无术,但她故意讨好少主。
哥奴虽只是中上等人才,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是无与伦比的翩翩美少年。一天,他问婢女们:“听说古代的潘安、宋玉长得好,我能比他们吗?”
知潘安、宋玉的婢女皆掩口笑,独鹦鹉道:“少爷是天潢贵胄,美如子都,潘安、宋玉哪能与少爷相比?”鹦鹉姓陈,是则天皇帝的宠人上官婉儿的外孙女。上官婉儿是唐代的女才子,被则天皇帝封为昭容。鹦鹉自幼钦佩祖母之才,不学女红,专攻诗书,也学得诗赋、文章样样精通。可惜偏她命薄,小小年纪,就因受上官婉儿的牵连,被配给李府为奴。鹦鹉聪慧,性略狡黠,配给李府为奴后,常想:像我这样的人,若不甘心终身为奴,出路在哪里呢?得出的结论是,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得主子的欢心,开恩放自己出府;二是得主子喜爱,收为妻妾。她看出哥奴在李府的地位,便把出路寄托在他身上,因此察言观色,处处逢迎他。
因鹦鹉色美,善迎合人意,又能说会道,所以哥奴很喜欢鹦鹉,禀明姜氏,把她讨为随侍婢女。可哥奴有鹦鹉为侍婢,并不满足,见有比鹦鹉美的婢女,又生觊觎之心。
哥奴有两个舅父,大舅姜皎、二舅姜晦,都在朝为官。大舅姜皎因助明皇击败政敌韦后和太平公主有功,甚得明皇宠爱。一是因为缺子,二是因为哥奴乖巧,姜皎甚喜欢他,常把他接到自家去小住。
姜皎的二女儿叫倩雅,大哥奴两岁,对哥奴很亲善。而倩雅有个侍婢叫凤儿,生得美如西施,又很灵慧,倩雅非常喜爱,让她随侍左右,形影不离。
鹦鹉虽美,却不如凤儿。哥奴见了凤儿,垂涎三尺。
一天,哥奴对倩雅道:“二姐姐,哥奴求你一件事……”
倩雅道:“表弟有话请讲。”
哥奴道:“那么弟就直说,我想向表姐讨凤儿,去做侍婢。”
哥奴讨凤儿,让倩雅为难了。她思忖了好久,还是舍不得给他,便婉言道:“表弟有个鹦鹉姑娘在身边,就该知足了。凤儿这丫头,在我身边惯了,我离不开她。假若表弟嫌身边人少,二姐可以再拨给你两三个,唯独凤儿不能给你。”
哥奴想:哼!你不给凤儿就算了,两条腿的人很多,何必要你给!但他却笑容满面道:“既然二姐离不开凤儿,就算了。弟身边有鹦鹉就够了,不用二姐给拨婢女。谢谢二姐的好意。”
大表姐芳雅,已嫁韦坚。因韦坚被明皇派去疏淮河道,芳雅暂回姜家居住。芳雅知道了哥奴讨凤儿之事,打趣道:“表弟,我送给你一副对联:鹦鹉虽美怎比凤,蜘蛛虽巧不如蚕。”
芳雅本来只是想逗表弟玩的。想不到她这一打趣,却给哥奴觊觎凤儿之志,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因讨不来凤儿,对二表姐心生妒恨,暗想:我得不到凤儿,你也别想有!
过了两天,哥奴带了鹦鹉邀倩雅去逛假山。假山四五丈高,山崖上有一丛小花,开得甚是美丽,哥奴叫凤儿去采。
凤儿不敢违抗表少爷的吩咐,走到山崖边去采花。
待凤儿到了山崖边,哥奴装作立脚不稳,一个趔趄扑到鹦鹉身上,鹦鹉身子一倾,正好推在凤儿身上,一下将凤儿推下山崖。
倩雅见凤儿坠崖,惊得变了脸色,哭叫道:“哥奴!你怎么……?!”
哥奴道:“二姐,这不怪我,都怪鹦鹉这个贱婢。我把她交给二姐,任二姐惩罚!”
鹦鹉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万没料到少主会嫁祸于她。婢女是无法申辩的,因为惧祸,她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倩雅面前,哭道:“鹦鹉该死!鹦鹉不是有心的,请表小姐……”
凤儿坠崖的经过,倩雅看得很清楚,但她无暇理论祸由谁起,急忙下山去救凤儿。
哥奴脸上浮起一丝阴笑。鹦鹉起来,欲跑下去救凤儿,却被哥奴唤住了。
倩雅跑到崖下,见凤儿脸向下趴在地上,不省人事,脸下有一摊血,以为凤儿死了,腿一软坐在地上,哭着抱起凤儿呼唤。
倩雅唤了很久,凤儿才悠悠醒来。凤儿的前额已被石棱磕破,一条臂已经折断。她满脸血泥,半身湿土,疼得在倩雅怀里瑟瑟发抖,眼里流着泪,不断痛苦地呻吟。
倩雅心疼凤儿,抱着凤儿哭骂。
芳雅闻声跑来,看见倩雅和凤儿的惨状,也很着急。但她却有主见,赶忙唤来几个婢女,将风儿搀到屋里,给凤儿清洗、包扎了伤处,扶她倒在床上。芳雅安顿好了凤儿,与倩雅急去禀告母亲,让母亲给凤儿延医疗治。
从此,芳雅、倩雅都不再理哥奴了。
哥奴住在姜家无趣,就带着鹦鹉回到了李府。
倩雅恨哥奴狠毒,到底写信把此事告诉了姑父。
李员外接到倩雅控诉哥奴的信之时,正是哥奴被封官的诏告传入李府之日。因此,喜讯传来,全家皆喜,李员外却忧。他看着倩雅的控诉信,想起了发生在不久前的另一件事,耳边仿佛听到邻家的咒骂声。
原来,哥奴爱花,府里有个小花园,他亲自下手种植花木,并天天到花园里督促花工们浇水、锄草、施肥。然而,因为他不懂养花技术,园里的花开得并不茂美。而且因为哥奴没离开过京城,无法引种异地的名花,所以园里的花也有些单调。哥奴常以这两点为憾。
李府的西邻是富商郑家。郑翁也很爱花,因他常年在外经商,每遇奇花异卉,即不惜重金,买回植在园中,因此园里的花种类繁多。郑家花园的花种类丰富,培养又得法,所以每当春、夏、秋三季,园里的花总是万紫千红,千姿百态,斗艳争芳,绚烂极了。哥奴每次趴墙偷看郑家花园,总觉得自家花园逊色,这让他难以释怀。
郑家有两丛焦根牡丹,一丛叫镶边姚黄,一丛叫腰金魏紫。这两丛牡丹花大、色艳,花开时艳丽灼眼,满园芬芳。哥奴对郑家这两丛花身为垂涎,于是不惜颜面,派管家过府去讨花苗。
郑家怕分根伤本,拒绝了李府管家的请求。
李府管家回来,把郑家拒绝的话,对哥奴复述了。哥奴得不到姚黄、魏紫,对郑家因羡生妒,妒极而恨。一天夜里,哥奴乘郑家疏忽,派了几个健壮仆人,翻墙到了郑家花园,用锹将姚黄、魏紫及几株珍稀名花全毁了。
次晨,郑家发现娇花被毁,测度必是李府所为,隔墙咒骂不止。
郑家的骂声,惊动了在书房看书的李员外。他查清了此事,就过府向郑家道歉,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对于这两件事,李员外想:哥奴如此嫉妒,狠毒,岂能立世!岂能为官?!他越想越怕,就写了一首诗,告诫哥奴。诗为:
山鸡爱艳羽,顾影常自怜;
波晕眼燎烂,坠水亡其身。
孔雀骄丽尾,开屏炫彩锦;
嫉妒靓妆女,奋喙逞凶狠。
禽兽袭天性,恶习代相因;
吾人蒙教化,良智宜长存!
李林甫赴任前,李员外把他叫进书房,把这首诗给他看了,并严肃地对他道:“山鸡和孔雀,只觉得自己美,嫉妒他物超自己的美,所以才映水顾影,怒啄靓女。但它们毕竟是禽兽而已,它们的自爱和嫉妒,都是没有理智的荒唐行为。而我们人类有理性、有人性、守五常,怎能像禽兽那样荒唐、乖戾呢?”
李林甫知道父亲的话是有的放矢,但是他却装聋作哑,不言不语。
李员外又道:“假若人都失五常、失理性、人性,那就与禽兽没有区别,不算人类了。这样的人,岂能戴上乌纱为官呢?为官者应重道德、重人性、讲仁义,只有这样才能匡世道、辅帝君,济天下万民,史笔留芳,光耀门楣。”
李林甫道:“父亲大人放心,我一定能光耀李家门楣。”
李员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李林甫,轻轻摇了摇头道:“要想史笔留芳,光耀门楣,必须有经天纬地的才能,道德高尚的行为,清正廉明的政绩,而你志大才疏,成名成业,全是妄想。”
李林甫道:“父亲大人,请不要小瞧我。我虽不会写文、作诗、理财、断案,但我要官到极品,您就擦亮眼睛,等着瞧吧!”
李员外道:“我自知才庸,不愿自毁家名,所以早早致仕回家。你不学无术,才匮德薄,不要空想凌云啊!以你的学识、才能,根本就不能做高官。我只望你修养道德、才学,增强理性,以求能保住咱清白家名!你要谨遵教训。”
李林甫立在父亲面前受教训,如坐针毡。为了早早离开这里,只得曲意讨好道:“是。孩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一定修身养德,谦虚谨慎,绝不再荒唐行事,请父亲大人放心。”说完走出李员外书房。
常言“虎豹之子,幼即有吞牛之志”。李员外淡泊宁静,不鹜高远,李林甫却大反父性,不仅志在吞牛,而且志在吞象。此时他官居末品,就想青云直上,官至绝顶。
李林甫初仕之时,正是开元盛世之初。那时明皇继位未久,励精图治,政治清明,以宋璟、张说为相,靠才能、品德擢升官吏。李林甫自知自己才微德薄,不能靠才、靠能、靠德,所以他根本不想立志笃学,自砺养德。他从李员外书房出来,就去找鹦鹉逛花园。
二人到了花园,李林甫看着园里姹紫嫣红的花,缤纷飞舞的蝶,就把父亲教诲他修养素质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别看李林甫贪玩废学,缺乏文才,却通达事务,心计很深。他知道要升官,必须靠有权、有势者向吏部力荐,他已打定主意求大舅姜皎去吏部打关节、通要律。
姜皎在先朝就为太常卿。李隆基尚未为太子时,就与他过从甚密。后来李隆基诛韦党,诛太平公主,姜皎均参与谋划,立有功勋,因此李隆基登帝位后,他受到的恩宠礼遇超过群臣。他可以自由出入明皇的卧室,也常与后妃同桌饮酒,所得明皇的赏赐数不胜数。他弟弟姜晦,就是靠他的推荐得官,而且连续升迁,直至吏部侍郎。当时姜皎权倾朝野,炙手可热。
宰相宋璟认为姜皎的权势过大,长此以往,难以控制,就向明皇上书,陈述看法。
明皇览表,想到先哲“天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话,想到历史上大臣因权势过大而遭嫉遭祸的事例,默默点头。于是暗使中官让姜皎辞官退隐,并下诏书道:“西汉高祖时的开国将领,如韩信、彭越,皆因权力过大而无法保全身家性命;东汉光武帝时的南阳故友严子陵,则因悠闲无事而长保福禄。姜皎上书辞职,朕诏准。朕念其功高,其原有散官、勋爵均保持不变。其弟姜晦,由吏部侍郎改为宗正卿。”
从此,姜皎在京师府第闲居。可是姜皎虽丢了官,并未失明皇的恩宠,他并不是门外能张罗的冷官,仍常有达官贵人走动。所以李林甫把自己升官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李林甫虽年轻,也不沉静,但思想却很周密。他在决定求姜皎向吏部力荐自己的同时,也想好了去求姜皎的办法。
当时唐朝正以诗取士,很重文才。李林甫怕姜皎考自己的文才,或让自己即席赋诗,就想让鹦鹉预先代作,以备应急。
“鹦鹉。”李林甫和鹦鹉在花径上走着,李林甫唤道。
鹦鹉道:“请问少爷,什么事?”自从李林甫借她推凤儿坠崖,鹦鹉一直恼恨李林甫,对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
李林甫知道鹦鹉因何对他不满,但是他并不挑破,也并不摆主人架子发作。
鹦鹉虽是婢女,但她的文才,李林甫却望尘莫及。他要借助于鹦鹉的文才,去敷衍大舅的考试,所以不得不千方百计唤回鹦鹉对他的好感。
“鹦鹉。”李林甫仍和声道,“我从来没把你当婢女看,你一定能感觉到。何必把话说得这样生分呢?”
鹦鹉道:“不管少爷怎样看待我,我都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她的话还是冷冰冰的。
李林甫仍不生气,平心静气地道:“鹦鹉,不要这么说嘛,我是因为爱你,才把你讨到身边来。那天……那天在表小姐面前,我不过是拿你当挡箭牌。我知道表小姐不会难为你,才把你推给她……其实,我是很爱你的,我不把你当婢女,我要把你当妹妹,将来还要……”他装着难为情,故意把话止住了。
鹦鹉冰雪聪明,她从李林甫的态度和语意,已明白了大意。李林甫说出的这句话是鹦鹉期盼已久的,但是此时鹦鹉听了此话,并不欢喜。
鹦鹉初入李府,见少主李林甫温和美貌,对他很有好感,因此讨他喜欢,愿托丝萝。可自从李林甫阴狠害凤儿的事,鹦鹉似乎看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对他心灰意冷了。她想:他的心这样险恶,将来会是什么下场呢?她觉得自己虽是奴婢,但托身这样的人,也非心所愿。
“少爷,”她答道:“你唤鹦鹉,究竟何事?”李林甫纡尊降贵,对她这样表白,让她的态度有点升温。
李林甫道:“鹦鹉妹妹,你读书多,知识广,我对你很佩服。听说一年冬天,武则天和你姨祖母上官昭容游上林苑,武则天乘醉吟了一首狂诗,这首诗,你知道吗?”
李林甫知道鹦鹉是上官婉儿的崇拜者,料想有关上官婉儿的事,鹦鹉必知。他想:我现在与鹦鹉谈这件事,她必感兴趣,假若她会背那首诗,则更好。我就以这首诗为引子,给她出题,让她给我作一首诗备用。李林甫谈这件事,一是为了改变气氛,二是为了引鹦鹉诗兴。
鹦鹉果然对此很感兴趣,听了李林甫的问话,很有得意之态。她骄傲地道:“当然知道。待鹦鹉背给你听:明日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逼!”
“好诗!好诗!”李林甫赞道。他虽不深懂诗,但这首诗明白如话,又铿锵有力,天子的尊严和骄傲跃然纸上。他为了讨好鹦鹉连连称赞。
鹦鹉道:“其实这首诗是姨祖母上官昭容写的,因是秉则天皇帝的意旨,后人就把它记在则天皇帝的账上。则天皇帝只懂权术,会作什么诗呢?”
李林甫道:“对,对。我真没听说过武则天会作诗。前朝人都说你姨祖母是则天朝的广代女才子,文才绝代无双。”
鹦鹉裂开小嘴笑了。她纠正李林甫的话道:“少爷,该是‘旷’代女才子,不是‘广’代女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