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脉》:
鹦鹉嘴的枪声对胶东半岛来说,一九四三年注定是一个不安定的年份。马石山弥漫着血与火的硝烟,裹挟着几千个无辜的生命散去了。人走了,他们的魂灵还在。
春寒未退。一个日头刺眼山风飀飀的下午,盘龙岭鹦鹉嘴西边不远的山坡上,五个摇晃着的人影,背着太阳,沿着山间的小路,攀爬而上,越来越近。
一个中等身材、棱角分明的山里汉子走在*前面。看年纪,估摸着有三十多岁。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摆。白粗布的便衣于干净净,洗得有点儿发黄。纽扣没扣上,褂子的下摆被风吹得呼扇呼扇的。
灵动的眼神看上去显得沉稳、坚韧。黝黑的国字脸,透着亲切、和善。他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在一片松树林的边上停下来。他扶着一棵松树耷拉下来的枝杈,招呼着走在他身后的人。
“老虎,快到家了吧?”“快了连长,翻过这座峦子就是。”老虎叫刘二虎,八路军胶东纵队一个侦察连的战士。刚才招呼他的汉子,是侦察连连长梁大勇。日伪军马石山大扫荡后,纵队化整为零,组织一批武装工作队下乡。刘二虎和梁大勇一起,来到盘龙岭,依靠群众,坚持游击战。**站,他们打算去刘家沟。刘家沟是刘二虎的家,就在岚山西面不远的山沟里。
昨儿还是侦察连连长,今儿摇身一变,梁大勇成了盘龙岭沙岭镇地区打击日本鬼子的武工队队长。这次下来,他带了四个人,家都住在沙岭镇附近。
刘二虎,二十四岁,一个看上去粗粗愣愣的汉子,精明中透着憨厚的眼神让人感觉到他的机警。他和大勇在侦察连已经摸爬滚打地摽了三年。
“二虎哥,家里有好吃的吗?我可想吃芋头了。
”刘二虎的身后,路边的草丛里,蹦蹦跳跳着一个半大的小伙子说道。
“就知道吃,到家连芋头皮都不给你!”和小伙子并肩走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虽然走得气喘吁吁,嘴还不闲着。
“好,反正我不吃皮,都给你留着!”两柞宽的小路上,走不开两个人。年轻女人走在小路上,小伙子伴着她走在路边的草丛里。
要吃芋头的小伙子叫张小勇,十七岁。别看他岁数小,进侦察连比二虎还早两年。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梁大勇从冰天雪地里把他背回来。那年,他十二岁,长得黑乎乎、干巴巴,个子又瘦又小,看上去连十岁都没有。大勇见到他,是在天刚泛明时候。他侧卧在一个村头的草垛边,身下是一层湿乎乎结着冰碴儿的干草,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当时,他蜷曲着的身子已经冻得僵硬,口鼻里没了气息。大勇摸着他心窝里还有热乎气,就把他背到驻地。大家用好几层棉被把他捂热,他居然活过来了。问他家住哪里,他说不知道。问他姓什么,他也说不知道。问他还有什么亲人,他还说不知道。一碗温水、一块芋头就让这个小家伙又活蹦乱跳了。从那时起,他就像一个尾巴形影不离地黏糊着梁大勇。他听别人把连长叫大勇,他自己就管自己叫小勇。连队要换驻地,大勇找了当地一个姓张的老乡想把小勇托付给这家人。小勇知道后,死活不愿意,哭闹着非要跟大勇走不可。大勇看他机灵、活泛,也就把他带在了身边。山里人有个说法:小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只要没有大任务,带个十来岁的男孩已经不碍事了。因为连长想把他托付给一家姓张的,他就捡了个姓,叫张小勇。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居然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了姓。平时只要有机会,他就缠着大勇学拳练功。凡是大勇会的,他都要学。五年时间,侦察连里的饭把小勇喂大了。他被磨炼得机灵、干练,不仅当了连里的通信员,还经常单独执行侦察任务。大勇当了武工队队长,他就跟了连长参加了武工队,就是个子小一点儿,身板瘦一点儿,和黄英走在一起,还不比黄英高。
刚才说的那个年轻女人就叫黄英。黄英是侦察连里的卫生员。她走在小勇的身边,不时和小勇斗斗嘴。有时小勇离她近了,她就使劲把小勇往路边草丛里挤。眼角淡淡的笑,掩不住她清亮的眼神和浅浅的酒窝。齐耳短发让山风吹得在耳边飘飘洒洒。宽宽大大的说黄不黄、说灰不灰的衣服套在身上,裤脚上还留着绑腿的皱褶。腰间扣着一寸多宽的皮带,显得干净利落、英气大方。黄英的背后搭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她常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她原来是济南医学专科学校的学生,面对日本鬼子在中国的烧杀抢掠,学生们同仇敌忾、热血沸腾。她和一群热血青年一起,参加了抗日的队伍。她被辗转分到大勇的侦察连当卫生员。黄英的家就在盘龙岭前的黄甲岭,是黄甲岭大财主黄荆山的闺女。
五个人中,一声不吭地走在*后的是老魈。他中等身材,黑不溜秋,瘦不拉几,一个看不出多大年龄的汉子。说他年轻,至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年轻的味道。一张像晒干了的橘子皮样饱经风霜的脸上,前额两三条深深的皱纹横在两条浓眉的上方,眼角的皱纹由深至浅往外扩散着,看似木讷却间或闪过狡黠的眼神。说他年龄大,看他走山路上蹿下跳听不见脚步声的步伐,看他那眉宇间不时流露出来的灵气,看他那跨小溪在乱石中腾挪时候胳膊腿配合得恰到好处的灵巧的身子骨,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他不断地回头,看看挂在半天的炙人的太阳,扫一眼甩在身后的不知多少个高高低低的山头。
老魈不姓魈,百家姓谱里没这个姓。“老魈”是个外号。老魈姓钱,叫钱富贵。看这名字,这人家就该很殷实、富裕。偏偏老林疙瘩上就没放过光,老魈家里既不富也不贵。他还有一个老娘,娘俩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富贵”这俩字,他娘俩连想都不敢想。
吃了今儿还能看见明儿,老魈的娘就会喜得合不拢嘴。老魈的家,在沙岭镇南不到二里路的一个小山坳里,村名叫沟嘴子。就因为穷,他才出来当兵混饭吃。
先是在沙岭镇当伪军,后来又投到了抗日的队伍里。
大家喊他老魈,他觉得很风光。有一次,他所在的三连打了胜仗,战士们自发开了个庆祝会。庆祝会上,钱富贵画了个花脸,表演了个节目。他在鼻子尖上润了红色,鼻子凹里涂上了白圈,很像传说中的山魈。钱富贵打起仗来,也像山魈那样灵活、凶猛,战士们就把钱富贵叫了老魈。以至于后来的新兵,都不知道他姓钱叫钱富贵了。
这一次纵队组织武工队,名单里本来没有他。他是三连的兵。他听同乡刘二虎说要到盘龙岭打游击,就去团部找到胡团长,吵着闹着要去武工队。他就是想和梁大勇一块儿打鬼子。跟侦察连连长一起打游击,神出鬼没,多过瘾,又是同乡。团长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就批准了他的请求。临下山,胡团长和梁大勇开玩笑说:“你这五个人,是全团战斗力*强的武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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