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上不同国家社会和国民文化中的犬儒主义可以分为两大类:公开的犬儒主义和戴面具的犬儒主义。它们的基本区别在于,当一个人因为犬儒主义而不相信统治意识形态、制度、权威、信仰体系以及由权力或习俗规定和主导的法律或价值规范时,尤其是怀疑和鄙视政府、政治权力和政治人物的时候,公开的犬儒主义会在公共言论和行为中表示出来,而戴面具的犬儒主义则经常不会,不仅不会表示不相信,而且还会假装成相信的样子。公开的犬儒主义对那些什么都不相信,所以公然怀疑,公然拒绝,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戴面具的犬儒主义对那些也是什么都不相信,但正因为对什么都不相信,所以对什么都可以装作相信。他们玩世不恭,随波逐流,最后有的连自己都弄不清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于是索性不去管相信不相信,“难得糊涂”地过一天算一天。当然,这不等于戴面具的犬儒主义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摘下面具露出不相信的真面目。他们在私下或在不那么公开的场合中也会有不戴假面的时候。这时候,不加掩饰的犬儒主义就会成为同道者之间互相联络的接头暗号。这使得原本以怀疑和不信任为特征的犬儒主义反倒成为一种人际联系方式,也形成一种有群体特征的社会文化。
社会文化概念的犬儒主义
波兰诗人米沃什(CzeslawMilosz)在《被禁锢的头脑》里刻画了他所熟悉的那个假面社会,那个社会里的“访客到了西方,会受到莫大的震撼,因为在与西方人的接触中——从与火车站的搬运工和出租车司机接触开始,到处都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他所遇到的人都非常轻松、神态自若,在这些人当中看不到那种在低垂的脑袋和不安地转动的眼球中表现出的内心紧张情绪,他们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包括公开说出自己的怀疑和不相信,对来自假面社会的人们来说,这绝对是一件足以令人紧张害怕、心有余悸的事情。
大卫·布兰登勃格(DavidBrandenberger)在《斯大林统治下的幽默》一书里和罗伯特·瑟斯顿(RobertW。Thurston)在《斯大林主义统治的社会层面:苏联的幽默与恐惧》一文中都谈到了苏联的犬儒主义。早在斯大林时期,许多苏联人就对革命、内战、战时共产主义、新经济政策、集体化运动、工业化、大恐怖、斯大林、秘密警察、苏联生活方式疑虑重重、敬而远之,但却又假装出十分虔信、衷心拥护的样子。只有在私下的家人和好朋友之间(当然是冒着很大危险,因此必须非常小心警觉),他们才敢在政治笑话的揶揄和嘲笑中流露出自己的真正想法。不能公开表达的犬儒主义常会以戏谑和玩笑来表现(这本来就是一种伪装),因为它存在于其中的现实自身就有荒诞和笑话的特征。
许多人戴着面具,假装相信,时而一本正经,时而玩笑夸张地扮相表演。犬儒者们顺从统治权力,玩它设定的假面游戏,可是,他们并不是无代价地被动游戏,他们有自己的犬儒玩法:规则由你,我与你配合,相安无事,但多少得让我得些好处。这种无是非的机会主义、功利主义和“有奶便是娘”构成了压迫性制度下假面犬儒主义及其游戏人生的一个主要特色。
与苏联人不同,美国人可以公开怀疑和大声嘲笑他们国家里的两党政治、政客和政府、美国梦、自由民主、福利制度、自由消费,公开拒绝参与公民政治或在选举日投票,甚至公开揶揄上帝、基督教或任何形式的信仰。而且,公开的犬儒主义并不能为犬儒者获取什么个人的好处。由于民众可以公开而真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媒体也经常用各种“民意调查”的方式来评估民众对不同对象的犬儒主义态度和程度。相比之下,苏联人的许多看穿和幻灭是不能公开“说穿”的。这种不说穿不是在心里坚持真实与谎言的区别,而是对这个区别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根本不相信这个区别还有任何意义。观察和分析这样的犬儒文化,当然不可能借助于西方那种民意测试的办法(就是测试了,结果也未必可信),而是必须更加细致地对许多具体现象或行为进行深层的诠释和解读,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被视为“犬儒”的具体现象或行为都会要求大致说明这个用词到底指的是什么,它不是从某个抽象的犬儒概念推导而出,而是由它与整体假面社会文化的关系和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所决定的。
犬儒既是一个语词的“说法”,又是一个包含意义的概念。一个语词可以表达不同的含义,例如,“钱”可以意指“货币”,也可以意指“资金”“家财”。在假面社会里,犬儒这个语词比在一般社会里有更丰富多变、细微隐约的含义。
针对假面社会里的不同事例,我们可以用犬儒来意指死活不相信、玩世不恭、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凡事看穿、看穿但不说穿、睁着眼说瞎话、厚颜无耻装崇高、阳奉阴违、随波逐流、难得糊涂、有奶便是娘、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同的接受、醒着的人装睡、假面扮相人戏不分、面具游戏久假不归、无所不为、两面三刀,等等。我们可以把这些看成是犬儒的一词多义或是它的不同概念内涵。当文化研究把这些多样而互异的犬儒表现联系起来的时候,犬儒便形成了更完整、复杂、深层的概念内涵。这是语词与概念内涵的新遇合,在这种遇合中,许多在具体社会现象、情境、事件、事例、行为中表现出来的虚伪、谎言、伪装、狡黠、阳奉阴违、首鼠两端在整体的观照下会呈现出互有联系、你中有我的犬儒文化特征。
这些具体的犬儒表现当然可以用其他的概念来表述。例如,有论者分析当今大学生在毕业时的一些“恶搞”现象(行将离开前对母校的一些乖张行为:泄愤、讽刺、挖苦、谩骂),对此写道,“至于恶搞,至于犬儒,至于投机取巧、人格分裂、阳奉阴违,难道不是社会司空见惯的现象?可见,这不仅是大学生的悲哀,也不仅是高等教育的悲哀,而是社会的悲哀。”A在这件特定的事情上,作者所说的“犬儒”意指在校假面伪装,离校原形毕露,被逼无奈时俯首帖耳,其实心里什么都不相信。这些意指是这个情境中“犬儒”一词的细节内涵,同时又与“犬儒”社会文化的其他一些表现——投机取巧、人格分裂、阳奉阴违——相互联系、相互阐发、相互充实。
……
展开
——读者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