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季/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范晓波卷》:
顺德到处是工厂,没有油菜花,甚至没有垂柳和野生的小草。到了四五月份,我想江西想得夜夜失眠。广东半年,我知道了慢节奏对于心灵的重要,也知道了春天对于我的必须。
许多人都觉得我对春天的强调太夸张了,只有我自己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过生日,每年都假装四月二十五日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而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节日。我老是有意无意把那一天淹没在办公室的笑谈或采风的旅途中。它的长度毕竟只有二十四小时,有意忽略是能办到的。但是对于孕育了我生命的春天,我没法假装它不过尔尔。作为一个季节,它漫长而丰富,沿途有许多重要的驿站:立春、情人节、惊蛰、清明、谷雨……对于全年的年景,每个驿站都是别具意味的。春天的状态往往决定我一年的状态,春天幸福就一年幸福,春天痛苦就一年痛苦。一年当中,立春之后的一两个月是我写作的黄金时期,气场特别饱满。在我个人的成长史上,最美好的事件都发生在春天或与之相关,我现在的爱人就是某年春天带来的礼物。而记忆里最糟糕的事情也大多与春天有关。我越来越热爱这个季节,惧怕这个季节,最终还是热爱这个季节。
二OO三年以后的春天,我过得格外珍惜和享受,不断地从南昌外出,让心情混迹于油菜花和桃花、李花丛中。几年来,我几乎跑遍了江西那些春色最美的角落。
二OO四年三月,有一个星期,我住在婺源,每天和几个搞摄影的朋友开着车寻找中国最美的春色。这次旅行对我影响深远。婺源对我既是个地理概念,也是时间概念,同时也是一种心理概念。在婺源的郊野,我仿佛回到童年,那里春色的野生程度有如二十年前我的家乡:山是青而深的,而且林相很好,随处可见一百岁甚至一千岁以上的古树;水是绿的,随处可以捧起来喝。从二月到四月,整个婺源被金黄的油菜花簇拥,似乎那里是黄金铺路的乐土。在婺源的村落,我仿佛回到古代,到处是白墙黛瓦的明清建筑,人们的生活节奏似乎也沿袭自古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关心山外到底已进入后工业时代还是信息时代。
一个中午,同行者在一个老宅的庭院里拍照片,我在二楼旧时小姐的绣楼里听寂静在耳郭里发出的玄虚之声。凭窗远望,对面的山坡浓绿耸动摇曳,山脚下,油菜花在阳光下铺了十几里远。更近处的水田里倒映着破碎的蓝天,一条耕田的黑色水牛,在桃花的映照下愉快地耕作,从泥浆里翻耕出土地深处的生机。
那个中午,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我心里非常安宁,靠着窗想: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这才是值得借鉴的日子。
近两年,春天已经比较严重地影响到我的生活方式和对人生的态度。我有意把春天过得像吉祥而虔诚的庆典。就像许多人对本命年有着特殊的敬畏和期许,我把春天当作本命季来尊崇。
春天我不与人结仇,不玩世故和虚伪的人际游戏。春天我不关心事业得失成败,只渴望掏心掏肺的交谈。春天我心肠变软,对每个卑微的生命满怀悲悯与呵护,对他人和自己的缺点也尽量原宥。像许多比我还聪明百倍的前人一样,我想不清楚生命的源头和终点到底在哪里,更弄不懂在这个过程中奔忙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但是春天既然来了,我还是要像花朵那样绽放点什么,并且还要以最美好的心情期待剩下的那些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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