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诗歌与文化》:
“诅咒铭文”和传统文学中的诅咒通常只求助于某些特定的神(例如冥府神、复仇女神或者与诅咒者有特殊关系的神),但是奥维德却向宇宙中所有神求助,甚至包括“神界的平民,牧神、林神、/家神、河神、仙女与各位半神”(81-82行),这就让人感觉他是一位蹩脚的、缺乏自信的诅咒者,从而暗示下文诅咒的效力也值得怀疑。他在正式启动诅咒程序之前为伊比斯设想的场景——被奥维德的鬼魂追逐、在冥府替代恶棍受罚、出生于不祥时辰、在盛产怪物的利比亚长大(135-250行)——只是传统诅咒元素的“一厢情愿”的组合,“注定无法实现”[l]。谴责某人铁石心肠时,古希腊罗马人常说他们是喝野兽的奶长大,但奥维德一本正经地描绘复仇女神用狗奶喂养伊比斯的场景(229-232行)却多了某种喜剧色彩。另一处夸张的处理是食人神话。奥维德提到了吃掉梅拉尼坡斯脑髓的堤丢斯和将儿子做成食物给神吃的吕卡翁和坦塔罗斯,读者或许以为伊比斯也将与这些神话级别的施虐者为伍,最后他却成了被吃的人——“让你做坦塔罗斯和特柔斯的儿子”,骤然逆转的情节造成了一种恐怖的幽默效果(427-434行)。
在以卡利马科斯《伊比斯》为代表的泛希腊诟詈诗里,晦涩生僻的神话常用来表达各种奇特的惩罚,这种炫耀学识的做法与亚历山大诗派的其他作品路数相同。奥维德与前辈卡图卢斯、贺拉斯一样,也深受卡利马科斯等人影响。在自己的同名作品中,他既大量引用了出处难以考证的生僻典故(直至今日仍留给学界不少悬案),也用新奇的表述方式包装了古典读者所熟悉的神话和历史故事,隐去关键人名、地名而代之以晦涩的说法,让整首诗成了数百个诗谜组成的“游园会”。众多诅咒排列而不显杂乱,是因为奥维德常用类别、名字和情节的联系将它们连缀在一起。例如“愿你如阿闵托耳的儿子,失去了视力,/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在黑暗里;/愿你所见不超过让女儿引路的那人,/他的罪孽伤害了自己的双亲;/或者如那位因擅长预言而扬名的老头,/在他仲裁情色的争执之后;/或者像那人,就是他为帕拉斯的船/派出鸽子,一路领着它向前;/还有他,因为见财起贪心失去了双眼,/母亲把它们献祭于儿子的坟前;/也像埃特纳的牧人,欧律摩斯的儿子/忒勒摩斯早预言他将来的祸事;/像两位裴尼迪斯,被一人点燃又扑熄/光明;像塔穆利斯和得摩多科斯”(259-272行)这14行诗就一口气概述了菲尼克斯、俄狄浦斯、忒瑞西阿斯、裴纽斯、波林涅斯托耳、波吕斐摩斯、裴纽斯的两个儿子、塔穆利斯和得摩多科斯等十位因为各种原因失明的神话人物的故事。若不熟悉古希腊神话,其中大部分很难立刻猜出。“愿你如格劳科斯,被波尼埃的马咬噬,/也跳进大海,如另一位格劳科斯;/又像与刚才这两位同名的人,愿你/也被克诺索斯的蜂蜜堵住呼吸”(555-558行)提及了三位格劳科斯,分别是西西弗的儿子、阿尔戈号的一位水手和米诺斯的儿子。“愿你的死法和那些去皮萨的青年一样,/头颅和四肢高悬于城门的顶上;/或者像他,时常让可怜的求婚者喋血,/自己也染红地面,罪有应得;/或者如背叛残忍国王的车夫那样死,/他给了米尔托翁海一个新名字”(365-370行)虽然描绘了三种不同的死法,却源于同一个故事。希波达弥娅是皮萨的公主,国王俄诺马俄斯听说一个神谕,自己将被女婿杀死,便下令向希波达弥娅求婚的人必须在马车比赛中击败自己,否则就会被杀死。十八个求婚者先后死去。佩洛普斯以半个王国的允诺为交换,说服国王马车手米尔提罗斯在国王的马车上做手脚,好让自己在与国王的马车比赛中胜出,从而获得与公主结婚的权利。结果国王在比赛中被马车抛出摔死,佩洛普斯得以和公主成亲,并继承王位,但他却食言,不仅没将王国分一半给米尔提罗斯,反而将他推人海中淹死。借助这样的处理,奥维德既炫耀了自己的学识(doctrina),也展现了自己的才华(ingenium),同时以生僻的典故为武器,与诟詈对象(许基努斯是最理想的人选)进行智力上的较量。倘若敌人缺乏古典文化的修养,这首诗无异于对牛弹琴,但若所有的谜底都能被对方猜破,诟詈就索然无味。《伊比斯》之所以艰深难解,既有诗学的动机,也有现实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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