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都市文学代表作,都市丽人的精神风貌
青春与后青春的祭奠与追悔
上海与纽约的双城文化架构
唐颖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初夜故事,她在诉说女性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
“蝶来”和“心蝶”——一个女孩的两个名字,清晰地划分着她青春与后青春的人生轨迹。一个张扬不羁初尝爱恋的“蝶来”,一个在爱中迷惘时而徘徊的“心蝶”,作家唐颖当然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初夜故事,她是在诉说女性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当青春过去,后青春时期仍然在消化着青春留下来的躁动不安,甚至伤痛。而初夜,是一个女性身体记忆里最初的痛,无论过去多久,她的身体和情感,永远无法逃离那最初的记忆。
唐颖的小说常常为我们呈现双城的景观,这是作家自身创作的架构,也是一种文化的架构。两座城市互为映衬,又互为补充,在城市景观和精神气质上映照着小说人物命运的流转。余秋雨曾说:读上海,不能不读唐颖。“喜欢都市,亦不能不读唐颖。
初夜,一个女性身体记忆里zui初的阵痛。这阵痛潜伏在蝶来之后的人生轨迹中――下乡,考大学,悔婚,读研究生,留学,恋爱,结婚,生子。在这条轨迹之下,暗涌着荒芜青春遗留下的躁动、迷惘和焦虑。而这一切都开始于一场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开始于中学校园里蝶来与同班男生海参之间口角引来的暴力,开始于她与初恋男孩阿三仓促品尝的“禁果”。当回忆逆流而上,她才终于发现,她的身体和情感,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到那爱的发源。唐颖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初夜故事,她在诉说女性个体zui本真的生命体验。
《初夜》:
她的记忆屏幕上,青春期是在立秋后的那场大游行时拉开帷幕的。她成长的年代有过许多场游行,但蝶来难以忘怀的是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在它最后一号台风袭来前夕的一场游行。那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游行,游行队伍前的敞篷车上站立着某国亲王和公主,亲王的微笑比女性还柔润,而公主美艳惊人,因为她,铿锵激昂的红色集会转瞬间成了华丽的嘉年华会,那是蝶来生命中的重要片断,她十三岁了,秋天正在到来。
其实,对于季节转换蝶来是没有概念的,只因为那天晚上突然降温,风凉得萧瑟,裸露了一夏天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树叶子飒飒响着就干枯起来,飘落了几片,就像从地上飞起的传单。绵绵无尽的酷暑刹那间结束,喧闹的大街因为夏末第一阵凉风更加骚乱,这风更像是大游行的序曲,它扫荡了夏日的窒息和昏朦,天空更加清澈,情绪更加飞扬。人越来越多,但是被等距离站着的戴红袖章的纠察阻隔在人行道上,被阻隔的行人就像岸边的植物,茂盛得互相簇拥,而马路空空荡荡地蜿蜒着,像不通船只的河流,兀自安静着。
柏油马路已禁止车辆通行,站在街边视线毫无阻隔,可以一路看到两公里之外的淮海东路的八仙桥,游行队伍将从东头的外滩过来,必然经过八仙桥。
现在那里还毫无动静,但人群和快乐一道聚集着,越来越稠密,对于将要到来的游行,人们也以非同寻常的热情和快乐迎候着,迎候一对落难亲王和公主,他们被本国右翼政府驱逐,逃亡到中国。让蝶来们更感兴趣的却是,亚洲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是法国血统,据说美得富有异国情调,她将使革命年代的一次游行突然变质转向。
有关亲王和公主的故事,徐爱丽似乎拥有比报纸更多的信息,人们把这称为小道消息,徐爱丽简直就是弄堂里小道消息的源头。她就住在蝶来家楼上,是个不用上班被人们称为“家庭妇女”的三十岁女子,但徐爱丽似乎并不在乎人们对她的各种评价,她总是津津有味满怀热情向蝶来传递着诸如此类色彩缤纷的小道消息。
在徐爱丽的渲染下,蝶来简直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一对小国王室情侣,他们与革命的错综关系增加了其背景的神秘和复杂。有意味的是,蝶来和拥挤在周围的行人一道,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时代居然会出现王子和公主,这类只在已经撕成碎片的童话书里出现的人物,将从革命洪流中浮现出来,并且即刻出现在咫尺之遥,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一出戏呢?蝶来带几分屈尊的神态挤坐在她的邻居那些小市民中间,确切地说,就坐在徐爱丽身边。她虽然这么称呼她和她们,其实心里高兴坏了,她和她们沿着上街沿的边缘坐成长长的一排,就像戏台下的第一排。
虽然人行道挤成一锅粥,但都是身背后的混乱,她们的弄堂通到淮海路,近水楼台先得月,遇上大游行,她们便早早搬来矮凳或小竹椅,还自备茶水零食。事实上,七十年代任何一场游行在她们都成了娱乐,在她的成长岁月里,革命是生活方式,也是娱乐方式。
今天的蝶来还暗藏得意,她把五岁的小弟都带出来了,此刻他就坐在她的膝盖上。身旁是小她两岁的妹妹,大家喊她蝶来妹妹,喊着喊着变成了蝶妹,就像蝶来,她真正的名字叫叶心蝶,仅仅因为附近有间照相馆叫“蝶来”,她和妹妹的照片在他们的橱窗里摆放过,于是“蝶来”便移花接木成了她的常用名。
为此蝶来一直想着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但是,没有谁理她的茬,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她的心愿,父亲是聋耳朵,对于某些话题,他就怎么也听不见。蝶来决心耐心等待,等长大的某一天,拿着户口簿去派出所改一个响亮的毫不俗气的让人家没法起绰号的名字。关于这个新名字她想了很久,改名字并不容易。
她一手搂住弟弟,一手搂住妹妹,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拖儿带女的,好像他们是她生出的孩子。可是蝶妹并不合作,她好几次扭动身体试图甩掉揽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手臂细弱却蛮横,不由分说地拽住同缘异体一样细弱的肩膀。妹妹瞥一眼姐姐,这个善于施行微暴力的比她年长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是快乐期待的,和她身处的环境一致,其目光在徐爱丽的指点下,和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朝向淮海东路八仙桥的方向。她眼梢上翘的一对凤眼亮闪闪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并且是年龄相仿的亲人才能感知积聚在这个十三岁的细长的身体里的不同寻常的能量,蝶妹并不知能量为何物,她只是凭本能感知它对身边人以及周围世界的藐视。
“妈妈知道我们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打的!”她在姐姐耳边嘀咕着,算作微弱的抗拒。
“妈妈在乡下劳动接受再教育,怎么会知道?”蝶来大声问道。
蝶来说到“再教育”三个字还那么铿锵有力,一点都不怕难为情,蝶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啊,你们不讲她怎么知道?”徐爱丽在一边帮腔。
这一来,蝶妹更不安了,她俯在姐姐的肩膀上轻声但并不退让地说道:“我会告诉她,我们坐在马路上,天黑了也不回家,还带着弟弟,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会着凉的,而且天下起了雨,等着吧,哮喘就要发了。”对于蝶来,妹妹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令人气馁的警告,她畏惧弟弟的哮喘病,那高分贝的刺耳的哮鸣音在小男孩的气管里回响时,也是家里的灾难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