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一望无际、人烟稀少的戈壁上,风暴起后乌云翻滚,天浑然一体,太阳一下子就变得暗淡无光。一个人骑着骆驼在这漫天黄沙中逆风艰难行进。骆驼颠着驼峰,甩着白沫子,使出浑身解数往前赶。后边拉货的两峰骆驼也急匆匆地赶着前边的同伴,这让人联想到驼背上的东西可能过于沉重。骑在高个子“呼仁”呼仁:蒙古语,意为“褐色的”。背上的主人,脸被长头巾层层包围着,只露出了眼睛,那条毛巾陈旧不堪,已经分辨不清原本的颜色。从毛巾的缝隙看到的是一双已暗淡无光的眼睛,眼屎沾着沙土,能够看得出来她已年迈,穿着有些年头的衣服,用底子崭新的蒙古靴蹬着硕大的铜镫。靴面已是旧得破烂不堪,看来是这双靴子已经磨烂了好几个底子。
这个人叫尼玛达丽,已经七十九岁,这次是去苏木买回来一年所需的米、面、茶、盐等生活用品。
“这么大的风暴,把大石头都刮动窝了,不会把我的骆驼的眼睛给刮瞎了吧?得找个背地歇一歇……骆驼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都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走过了。正有了你,我才能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戈壁上来去自如,从来没有怕过。眼看咱俩都老了,唉……”思绪飘飘的尼玛达丽老人亲了一下自己的坐骑,回头喊了声:“呼!”
驮东西的两峰骆驼却似乎不领情,翻着满是沙土的白眼,吐着白沫子,似乎在说:“又不是就它一个对你有功劳,我们也是每年都在帮你驮一年的食粮呢!”主人似乎听见了,轻声说:“是啊,你们也是我的大功臣,我每年都在麻烦你们,用你们的辛勤劳动换来的食粮来喂饱自己,也请求你们原谅我。回到家就把你们放回你们的天堂,你们也能在那里待上一年,明年这会儿还得麻烦你们三个呀……”三峰骆驼不知是听懂了主人的轻语还是急于卸下包袱,走得越来越快。
风暴还在继续,都看不见前面坐骑的头了。高个子“呼仁”识途,也用不着主人的驾驭。尼玛达丽缰绳都不拿,贴着驼峰任骆驼自己走。高个子“呼仁”径直走着,过了中午时,它们到了盐碱盆地。
高个子“呼仁”停在沙丘背面,大口大口吃着刚刚长出来的新芽。尼玛达丽让骆驼跪下,自己下来,让跑了半天的三峰骆驼活动片刻,吃些新冒的绿芽儿。她自己也休息一下、整理了随身的行囊。她对高个子“呼仁”说道:“唉,赶紧动身吧,离到家还早着呢。太阳落山之前怎么也得赶到家吧?”骆驼也懂了主人的意思似的,默默地继续赶路。
风暴依旧肆虐,驼队艰难前行。天色灰暗一片,春天的太阳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倒也能看出太阳还没落山。尼玛达丽走过那块盐碱地之后,走进了沙丘连绵的沙地。走进沙地的骆驼,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好像怕陷进了沙地里。高个子“呼仁”突然惊了一下,尼玛达丽老人差点摔下驼背。
她的坐骑露出惊恐的眼神。尼玛达丽也看到沙丘下面有一个人,差不多全部被埋在沙下,露出了蓝色的上衣、后背和后脑勺。三峰骆驼依然惊恐着,这种情绪也传染了她,她在惊恐之余怕那人会突然站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把缰绳拉近自己。片刻之后,那个人依然纹丝不动,老人才慢慢地接近了他。
尼玛达丽老人叫了几声,根本没人应答。她突然很害怕,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怎么办?什么人能来这个荒漠戈壁寻死呢?扔下也不是个事啊,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啊,还是下去看一下死活吧,但愿他还活着……”她从驼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人,三峰骆驼也感染了老人的情绪,靠后站着活动。尼玛达丽慢慢靠近那个人,还在想不会是什么强盗吧?……已经被埋了这么严实了,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坏人,一定是个饥寒交迫的人困在沙漠里了。这样一来,老人的善意战胜了惧怕。她鼓起勇气,靠近了他仅露出的头部,用拐杖碰了一下,没动,冥冥之中感觉那个人还活着,她忘却了自己的胆怯。
持续了一天的风暴终于安静了片刻。尼玛达丽老人抬起那个人的头部,看见他紧闭的眼睛和沾满了沙血的苍白嘴唇。她试着用手翻开了他的眼睑,发现双眼已变得无神。尼玛达丽老人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那个人还活着,于是拔了一根头发放在鼻子上,头发隐约动弹了一下。
“哎呀,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尼玛达丽老人又自言自语道。她赶紧把那人从沙丘里挖了出来,把他翻过来让他平躺,从行囊里取出水壶,试着用壶盖喂水。那人紧紧闭着嘴,老人想办法撬开紧紧咬着的牙齿,滴了几滴茶水,他慢慢下咽,一壶盖水喝了有一半。她又倒了一壶盖,那人进步很大,没怎么洒就全都喝下去了。有了成就感的老人接着来了第三壶盖,那人一口气喝净了。
老人突然想起渴了很长时间的人不能喝太多的水,就让那人枕着她的腿躺了一会儿。那个人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很年轻,穿着带帽子的外套和褪色的牛仔裤,脚穿着白球鞋,除此之外身边什么也没有。头发都是沙土,看样子在这里躺了很久。老人端详着年轻人,想年轻人肯定不是周围的牧民,看穿着像是城里的孩子,他怎么一个人跑到戈壁来了呢?不知能不能醒过来,太阳快落山了,怎么带他回家呢?骆驼们倒有些烦,像是催促主人似的,时不时地拽一下缰绳。心疼骆驼的尼玛达丽老人说:“是时候回家了,你们也累了,可怎么能撇下他走呢,稍等一下啊……”她注意着年轻人脸上的变化,等她喝完一碗茶时,年轻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喝水。喝了几大口端过去的茶水之后,年轻人睁开眼看了一下她,再次昏迷。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了,老人决定把年轻人带回家,让自己的坐骑跪在年轻人身边,好不容易让年轻人骑在驼背上,可年轻人根本就无法坐直,必须从后边扶住才能继续前行。往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年轻人,在驼背上晃来晃去的。
老人就这样把年轻人带回了家,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到了蒙古包门前,她从驼背上推下了年轻人。年轻人还是不省人事,老人无暇顾及他,先卸下驼背上的东西,进了包门,摸索着点了灯,才把那年轻人挪了进来。
老人整理了一下小蒙古包,挨着火撑子西侧腾出一块地,让年轻人躺下来。她从碗橱下边拿出了破旧的盆,盛了一碗羊奶给年轻人灌了下去。想着得赶紧给他喝点热乎东西,老人赶紧生起火,烧了一锅水,然后从袋子里盛出点糌粑倒在了锅里。过了一会儿,热乎乎的糊糊就煮好了。她把糊糊吹凉了,一点一点喂年轻人。她摸了一下年轻人的手,冰凉冰凉的,给盖了皮被之后,尼玛达丽老人站着仔细端详年轻人:“可怜的孩子,在鬼门关走一遭呢,喝了一碗糊糊了,应该是没事了……”她又自言自语道。
尼玛达丽老人的心中渐渐滋生自豪感,变得无比惬意,就忘掉了一天的疲劳。想一想这事老人就高兴,毕竟救人一命是积德的善事。“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这个荒漠戈壁遭遇不测,幸亏遇见我了,不然就融在沙子里了呀,长生天保佑……”老人暗暗祈祷着。
在油灯暗黄的光亮下,小包变得亮堂堂。尼玛达丽老人脱下袍子,坐在火撑子边,喝了一碗凉了的糊糊,肚子就饱了。糊糊对于上了年纪没牙齿的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七十多岁的老人骑在驼背上,能走一天的路已经是个奇迹了,老人已不止一次做出过这样的壮举,这样过了一辈子。她一辈子都生活在戈壁深处,与其说是在跟大自然奋斗,还不如说在跟大自然和谐相处,所以说今天不过是她生命中的极其平常的一天而已。
尼玛达丽老人已经离家三天了,所以家里到处都是沙土,不过这一切她已经习惯了,若无其事地打扫着沙土。老人煮好热茶,慢慢喝着,放了点黄油和糌粑的茶很香,连日来的疲劳已被一扫而光。
见炉子里的火快灭了,尼玛达丽老人醒火之余观察着年轻人,他好像动了一下嘴唇,可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估计年轻人是想喝水。老人盛了一碗茶,放了点黄油让年轻人喝。年轻人喝了几口,睁了一下眼睛又昏过去了。老人见年轻人还是不醒,怕有什么别的毛病,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发现也不怎么热,便安慰自己,年轻人估计一会儿就该醒了。
老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弄着火撑子,观察着年轻人的动静,到了子夜时分风暴停了,天空格外的明亮,夜晚如美丽的妇人般温柔。她出去看了看三峰骆驼,转了一圈,心想着“天啊,终于安静下来了,看来明天是个好日子,不知道我的几只羊怎么样了?我的‘呼和娜’呼和娜:蒙古语,意为“姑娘”。文中是老人对黄羊羔的爱称。跟着羊群没被落在野外了吧?还有那匹瘸腿的野马、没主人的骆驼……绵羊群估计是随水草走了……”随后进了家门。
尼玛达丽老人看了一眼年轻人,年轻人的嘴唇都裂了,老人怕他过于缺水,拿起勺子喂了点茶水。勺子碰到嘴唇,年轻人无力地张开嘴唇,缓缓咽了下去。就这样,老人喂了一碗茶水。老人整理了一下,和衣躺在火撑子的左侧,盖了一件旧棉衣。
此时,天快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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