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在变幻莫测的冰群中来往自如,白熊沿着冰岭爬上陡峭光滑的冰山、从一座冰峰可以跳到另一座冰峰,白熊从难以逾越的冰山雪堆中可以准确无误地踏出道路,鸟儿在茫茫风雪中只能顺着白熊的踪迹飞行,苔藓和冰草也是在白熊的脚印里长出来的。
白鸥的叫声终于唤醒了白熊的记忆,睫毛上的寒霜全化掉了,是两颗泪珠清除掉的。白熊的眼睛出现在冰雪世界的上空,白熊利用大地在天穹上的反光发现了冰层下边一股宽阔的暖流。
那是大河的入海口。额尔齐斯河穿过黄金草原和泰加森林的时候变成鄂毕河流入北冰洋。人海口一片蔚蓝。公熊在这里总能找到它的母熊。今天的人海口比以往更辽阔,整个陆地全都张开了,蓝幽幽的一个母性的阴道。公熊的速度慢下来,它已经感觉到阿尔泰山腹地额尔齐斯河上凫着一只美丽的母熊,那芬芳的气息把公熊迷醉了。公熊不顾一切游过去,脑袋高高地扬出水面,波浪也高起来,跟大围脖一样顶着公熊的下巴。
进入鄂毕河就没有围脖了,水面黑沉沉的,跟大理石一样,连划水的声音都没有了,这是完全跟北极世界不同的另一种寂静。白熊死死盯着它的母熊,它已经认出它的情侣是一只生活在陆地的母熊。空气的透明度太好了,公熊看到了三干公里外的阿尔泰山,公熊看到了森林的源头,看到了额尔齐斯河的源头,也看到了河边洁白的母熊,公熊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那洁白的影子是阿尔泰的女人,不是蒙古女人不是哈萨克女人,是穿军装的汉族女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兵。
遥远的阿尔泰最初只有森林、草原和男人。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女人的地位,女人和帐篷和房子连在一起是属于男人的,说男人就行了。男人都很好打交道的,一小撮莫合烟撒上,卷一支大炮,吐一大团一大团青青的烟,就能拉上话。要交朋友吗,就喝酒。那时的布尔津、哈巴河,青河,可可托海还没有酒吧,连酒馆都没有,只有卖馕卖抓饭的小铺子。喝酒是不用去那种地方的,从怀里掏出酒瓶子或者是滑腻腻的牛皮酒囊,往地上一蹲,或者往树上一靠就开宴了。从密林和草原上下来的男人是很孤独的,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尤其是村庄和小镇,他们会倾其所有弄一点点烧酒,随便拦住一个行人,“朋友朋友”就要跟你喝酒。
有一年冬天,在布尔津简陋的街头,有一个刚刚从林海里出来的壮汉,他被冻坏了,嘴里喷出一团团白汽,手里拎着牛皮酒囊,他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解放军,他乐坏了,那个解放军大概是个巴郎子,解放军里巴郎子有呢,你瞧瞧这个巴郎子小兵,毡筒都到膝盖上啦,扑咚扑咚往前走,太阳出来啦,雪花在阳光里静静地落下来,房子里的人就要出来走一走。这个小战士第一次在阿尔泰过冬,他没听见那个壮汉喊什么,他被冬天的美景迷住了,越走越慢,那双笨拙的毡筒也跟雪片一样,镀上太阳的金光缓缓而下。壮汉很快就追上来,壮汉那只粗手也跟雪花一样轻轻地落在小战士的脑袋上,那只手揭开皮帽子,那只手和壮汉就噢哟叫起来,“母的!母解放军!”盘在女兵头顶的辫子跟惊蛰的蛇一样散开,闪出幽幽的蓝光,女兵比这个壮汉更惊讶,她的五官里都是那种天崩地裂的惊讶,她的人生经验一直是女孩子、女学生、女战士,巨大的母把她震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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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